咸宁殿西京,雨昨夜下了半夜,这时又开始淅淅沥沥的筛了下来,韩文约望着棋盘出了一会神,还不见刘行深回转,搁了棋子,笑道:“廉颇老矣,一饭三屎!”田令孜便笑着扶上去道:“或者非老,难当军容杀棋,故且避之也!”韩文约做贼心虚,不由地冷了脸,狠瞪了一眼,大庭广众敢乱言,不是找死?田令孜流矢低了头,看了一会雨,才轻声说道:“军容,圣人怕是无力回天了,何不早定皇嗣?”韩文约道:“为人臣者,但有一线生机,便不合作此想!”说罢,竟抹起泪来。田令孜便也抹泪,老子如此谨慎,刘行深若是另有主张,要将普王扶上龙榻便难了!
这里一亭上下都在抹泪,刘行深便过来了,后面还随着宣徽北院使张泰,宣徽使、枢密使各有需要料理的事,并没有长守在殿中,看来是有事体了。张泰是由威远军使升任此职,其养子便是寿王的押宅使,年纪六十不到,身材高大,走路带风,颇有力士风采,惯会货殖,家累千金,没什恶声。
刘行深进来往榻上一坐,指着张泰便道:“百官扣阁,求入内视疾!”张泰也没多话,将头一点,表示是这么回事。韩文约道:“左军是什意思?”刘行深道:“天子大渐,此也是礼!”韩文约道:“礼是此礼,可此时入觐,非但不能定朝野士庶之心,反而乱之,不好便要生出枝节来!”刘行深道:“又什枝节可生?谁人又敢生枝节?”韩文约道:“总要持重些好,设若彼等看了出去,天子遽然醒转,又如何?宣徽公,且去拦了!”张泰见刘行深没话,便去了。
两人继续下棋,刘行深已失了中卒,处处被动,不过十来着,连失车马,便将棋一扫,道:“罢了,输了!”韩文约笑道:“重启一局可乎?”刘行深道:“圣人如此,我哪得心来争胜负!”又道:“总得人进来看视一回才好,不然他日必有风言罪在你我身上!”韩文约点头叹了一声,道:“一事不定,则南衙一人不可放入!”眼睛怔怔望了过去。刘行深会着了,道:“太子?”韩文约道:“正是太子!你我不言,南衙先言之,从之则彼有拥戴首功,不从则必起纷争!”刘行深道:“要免纷争,无若立长!”
田令孜听了一颤,不由地拜在地上嚷道:“不然,若立太子,莫如普王!”刘行深着恼,喝道:“汝是何人,竟敢横议!”韩文约也不说话。田令孜磕头道:“小人乃前小马坊使田令孜,故左军田中尉之养侄!”刘行深冷笑了一声,道:“吾家听说,田全操临死前将你逐了,可有这事?”田令孜趴在地上道:“回军容,有这事。”刘行深道:“为什逐你来?”田令孜道:“阿伯以小人不良善,恐将来祸及家族!”刘行深道:“你良善乎?”田令孜抬起头,梗着脖子道:“良善便不做阉奴!”
刘行深一怔,倒笑了,对韩文约道:“这强贼吾家一早便知道,佛骨到京的前两天,普王到左军寻我讨人情,要救这厮!奴不犯主,臣不干君。吾家没敢应声,过后使人问了问,这厮便合杖杀,不是好奴才!”韩文约道:“孩儿不顽,爷娘不怜!我看他倒好!”刘行深笑了下,一看田令孜却在那里抹泪作泣,便嗔道:“哭什!吾家还冤了你不成?”
田令孜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刘行深着恼,望着韩文约道:“还赖上了!”韩文约道:“哭个什,漫说冤你,杖杀了又怎的?”田令孜抽泣道:“小人亲口认的,岂有冤屈!只是方才听了普王曾为小人奔走求告之事,心中感念,情不能自已罢了!”刘行深道:“若为此倒该的,为了救这么个奴才,那日眼泪也下来了!”田令孜听了,不由地又哭出声来。
韩文约道:“普王聪明仁义,好骑射剑槊,成长当为武宗之亚!”这话可是话里有话,刘行深是做过武宗枢密使的,也知道武宗子孙所以失国,北司不希望有强主,便道:“吾家看莫若立长!”韩文约笑道:“立长固是天地大经,则你我何力?”刘行深道:“你心中既有人,何不说出来?”
田令孜流矢膝行到韩文约身侧,重重磕头道:“军容,古今之法,不立长则立贤,否则终是不顺,无以塞天下汹汹之口!普王以下皆幼,不足论,魏王(李佾)冷傲好名,凉王(李侹)纤巧不仁,蜀王(李佶)形神似宣宗,郢王(李侃)行僻近圣人,有聪明之名者唯普王而已!军容以普王近武宗,小人以为不然!”刘行深嗔道:“你多少年纪,能知武宗!”
田令孜磕头道:“小人虽不知武宗,却深知普王!荀子曰:螣蛇无足而飞,梧鼠五技而穷!又言蟹所以不如蚓者,非身弱,用心躁也!普王殿下,虽则天姿聪颖,好学多能,然其心甚躁,此乃承治之才,而非致治之才!”又道:“且火焰昆岗,磁石招铁,物之强弱,在其性之相生相克也。普王于小人厚甚,敬我如长兄,呼我为阿父。若立普王,有小人一日在,北司必无削弱之忧;有小人一日在,军容必无忧子孙富贵!”便又砰砰磕起头来,血流一地。
刘行深冷着眼看着,抬眼看向韩文约,人才难得!南衙一个韦保衡,哄赚得天子歪了心,北司处处受制于人,这厮若真能控驭龙驾,倒真是北司之福!韩文约也点了头,英武如武宗固非北司之福,昏弱如文宗亦非北司之福,最好是德如穆宗,或许普王近之!刘行深便跺了跺脚,道:“太子乃国本,会齐枢密、宣徽再议!”袖里掏出绢子道:“揩揩罢!”田令孜流矢捧过谢了恩。
韩文约两个入殿看视了懿宗出来,张泰便又过来了,焦着眉眼道:“二公,彼等还是不肯退,定要句实在话,今日不可入则何日可入?百官不可入则何人可入?此事非小,朝廷一日多少事体,安可无人料理!”韩文约道:“适才天子蒙昧中念叨萧邺,大概欲见此公,便召萧公明日入内视疾!”张泰道:“莫不是错了,萧邺已致仕,陛下召他做什?”刘行深道:“谁知道的?去吧,了了这事,将枢密几个唤过来说话!”张泰便去了。
萧邺这个名字自然不是圣人所点!明日视疾,非同小可,既有故事,也须得防不虞。所谓不虞者,圣人猛然醒转,有所遗命,则视疾之人俨然成了顾命大臣!圣人不醒,视疾之人也得预闻太子册立,则彼将有拥戴之功!因此韦保衡、赵隐、刘邺三相皆不可入,韩文约两个论来论去,便想到了萧邺,一者此公虽退,犹带从二品右仆射衔;二者此公前朝宰相,年老无争,富贵已足;三者此公与北司关系密切,与刘行深算是旧相识。
晡时左右,北司六贵便在咸宁殿东边阁楼上会齐了,杨复恭也随着他兄长杨复璟。可刘行深一落座便挥手喝令所有随的都退出去,田令孜知道事情已定,流矢退了,其他人也不敢不从,杨复恭却道:“爷爷,让孙儿留下伺候罢!”便过去将阁门合了。刘行深便也罢了,吃了一盏酒,道:“天子大渐,储君未立,人心扰扰,事不可延,吾二人以为普王聪明仁圣,有文武之才,合册立为太子,公等以为何?”韩文约重重点头道:“皇子八人,实无若普王贤者!”宣徽南院使西门匡范流矢道:“实如二公所论,普王最宜!”普王的押宅使西门思恭可是一门出来的。
枢密上院使严遵美龟似的合着眼,没动静。杨复恭递了个眼色与他兄长,同时动了动拇指。大局已定,杨复璟其实不愿意说话了,况且两人所议也不是魏王,最好的人选是宣宗第六子濮王李泽,退而求其次则寿王李杰!杨复恭又递了一个眼色,杨复璟怕他张口横议,反倒不好,便道:“天地大经,祖宗之法,长王不失德,则储君之位不可夺!今魏王仁孝,无故立幼,何以答天下士庶!”张泰点头,道:“杨枢密所言在理!”又劝刘行深道:“左军累朝硕德,一言定邦,不可不慎!”
刘行深皱了眉,韩文约道:“严公可有主张?”严遵美道:“但立圣人之子,其他唯诸公定之!”以情理而论,以礼法而论,纵不立长也当立贤,可现在这阁中之事本来就滑稽,天地倒置,狗马择主,说论不得,争起来只怕倒害了魏王!杨复璟道:“严公,忠孝之人,当如此行事乎?”严遵美合上了眼,只做没听见。
韩文约笑道:“龟从人从,便是普王了!”张泰叹一声道:“废长立幼,天下必有罪北司者,若从此议,泰请致仕!”杨复璟是有些酒症的,和声道:“复璟亦是此言!”严遵美道:“但立圣人之子,遵美不敢多言!”刘行深望向了韩文约,枢密、宣徽如此,再加上南牙,则被动了!韩文约笑道:“也要看魏王有没有这福份!来人!”田令孜推门进来,韩文约道:“着一队骑,去问问魏王的安!”严遵美流矢道:“右军,没谁说普王不合立!他二人只是说不立魏王当有词!”韩文约道:“便是为这词!”语气强硬,挥田令孜走。
杨复恭便随了出去,门一合上,便一把扯住了田令孜,怒声问道:“为何是普王?”目光灼灼,似要剜人肺腑。田令孜摇头一叹,道:“哥哥,此事岂由你我主张?”杨复恭手却愈发紧了,咬着牙道:“汝欲做鸱鸮,取我子乎?”田令孜苦着眉脸道:“哥哥,令孜绝不敢相负,事已至此,当思退步,不然岂是富贵止于今日哉?”僵了一会,杨复恭的手还松了开来,以今日之势,长安城中怕没有韩刘不敢戗害之人!
雨又在开始下了,阁上不断有震雷响过,杨复璟、张泰没有再开口说话,杨复璟兀自吃喝,张泰却只是端坐不动。韩文约举箸斟酒,从容不迫,而刘行深却明显有些僵硬,今日才知韩右军强煞,他行的自己不敢行,他行的自己竟然还不敢阻!田令孜终于回来了,唤了进来,十六只眼睛齐刷刷的看着他。田令孜拜在地上道:“回禀军容,魏王殿下忧圣人之疾,得了痰症,已数日不履地,肢体麻木,气息奄奄,盖不能久矣!”韩文约慨叹一声道:“这等没福,二公奈何?”张泰不说话,杨复璟道:“也只得罢了!”韩文约斟了一盏酒,举着道:“好,那便议定了!”张泰没吃,拿起又放下了。
韩文约也不理会他,道:“田令孜,张宣徽病了,北院的职事你且领了!”田令孜磕头道:“军容,小人不敢!”张泰笑道:“如此最好!”摘了牌印搁在案上,起身走了出去。刘行深道:“且领了吧!”田令孜流矢磕头谢恩。宣徽使乃大内总管,既不同心,便不得不换,张泰不争不闹,可谓明理识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