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沿着柳堤漫无目的走着,钱留肃着眉眼一言不发,与祖父做寿确实是个事啊,现在一时往哪找好营生去。走了一会,阮结叹声道:“营生不易!婆留,索性去董叔手里做个镇兵省事!”徐靖道:“钱塘的小子都这般憨傻的么?吃潮拍了头?当镇兵一月关得几多钱米?又不随心快活!”阮结道:“钱米够吃用便得!哎,徐靖,你莫不是怕战?贵将军!”徐靖道:“怕战?海龙王海夜叉来我也敢与它战!钱米够吃用便得——你家可是不够吃用的?”两个人七嘴八舌的斗着嘴。
镇兵不是不好,钱留自己一身本事便是在董昌的营里看出来的,他不怕劳苦、管束,对吃穿也没什要求。可是家中祖父、祖母都在,他父亲又是个本分人,不是惯赚钱养家的。他作为长子长孙总要担当一些才好。况且镇兵也有个恶处,朔方防秋,岭南防冬,指不定就是哪天的事!站住脚,摸出铜钱占了一卦,摇了摇头。
徐靖道:“婆留,不要姓丁的命还不能要他的财?”钱留吃俩人的嘴舌搅得烦了,眉眼也竖了起来。阮结两个咬住了舌,钱留对司马福道:“兄弟,我再使船一回!”司马福点了头,昨晚一夜酒他也吃得爽快。上了船,钱留指示将船驶进官河,(注:官河即隋时的江南河,即浙西运河,南下直到杭州)司马福不由地懊恼起来,这是要回杭州么?恁多船往来,如何要浼着我这船?几次要开口,但一见钱留那严重的气态便又咬住了。阮结、徐靖俩个没心人一般,见钱留沉闷闷的,一夜的困都扑了过来,很快就在舱里打起鼾来。
船顺流南下,午时便到了嘉兴津头,嘉兴是苏州南境属县,再下去便是杭州了。船一泊住,徐靖、阮结便嚷饿跳上岸去了,钱留对司马福道:“你随了去,我想点事!”司马福上了岸,见钱留还呆呆地盘坐在甲板上,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挨泊在一起的官船、商船,也不知在打什主意。
“钱哥气性有点沉啊!”司马福搭话道。徐靖笑了下道:“兄弟,这也不是婆留的气性!”阮结道:“他是油火性子,心里空了时便也爽朗了。咱也别磨蹭,胡乱买些酒饼船上吃吧!”岸上有的是肩担手提的小商贩,可船上下来的旅人、杂役,在岸上佣力营生、耍混寻衅的人众也多。此时吃不吃、买不买的都往商贩箩篓前挤。阮结三人好容易才买到了酒、饼。
往回走时,司马福忍不住问道:“钱哥不会是打官船、盐船主意吧?”徐靖嚼着饼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听着不是好话。司马福道:“我看他直眼看着!”阮结斜了他几眼,意思有些不善。司马福便也将脸扯长了。阮结才道:“不到得你这便怕了?”司马福道:“怕?能不怕!为什便把一条性命轻轻地丢了?这世界好不好,我多少也挣得一口饱饭吃!”徐靖不耐烦,道:“劫船走盐的营生我们还没沾过的,看看便有意思了?哎,好娘子!”突然指了指前面,一位年轻的娘子正在四个婢女的凑拥下登上的一只不大的官船,后面还跟着一排军汉模样的仆从。
徐靖伸长脖子,戏谑地发出一声长啸。那些个仆从听了一齐睁圆眼瞪过来。徐靖将酒囊往脸上一盖,咕噜咕噜的灌起酒来。那边望了望,又将眼睛看到别处去了,徐靖直了脸,朝司马福眨起眼来,一脸的猾贼!
到了岸头,司马福第一个跳上船去,徐靖还仰着头往左边官船上望,其实也望不见什的,除了那面“曹”字旗。“哎!钱哥哪去了?”司马福说道,舱里并没有人。候了一会,也不见人影,阮结、徐靖俩人便往岸上寻去。司马福见这几人不好相与,又没定交的,一声不响解了船索便走。
阮结、徐靖在岸上走望了一圈,也不见钱留的身影,转回来船也没了,不禁破开喉咙大骂起来。正骂着,脚下水里汩地一声钻出一个人头来,却是钱留。钱留将膀子端在水面上,下面是一身白肉,问道:“司马福为什走了?”他的表情较之前和缓多子。徐靖哈哈笑道:“怕你劫船走盐!怎得?鱼性发了?如何跳水里去了?”阮结垂下一只手,钱留轻松上了岸,他看了看四周,低声道:“探了探盐船的底!”阮结一怔,道:“哥,你真要动这手?”
钱留抹挥着身上的水道:“船也没了还动什手!”他是脱了衣衫下水的,现在身上只穿了一条犊鼻褌。以他原来的意思,借着这带闹夜叉的传闻,半夜潜在水里凿开一艘盐船,神不知鬼不觉弄上一船盐,不天明便到了杭州,好好的赚上几千钱,可现在船没了,还说什,今日的卦到底是不好啊!
阮结道:“一席好酒都喂了狗了!”钱留也不气恼,问两人身上可还够一身衣裳的钱,阮结、徐靖都将钱掏了出来,可还差得远呢!钱留吃了些酒饼,便往岸上逛去。天气晴丽,水上岸上赤脚赤身的也非一二,人也不怪。一会倒有个刺花绣的老子问过来,说是一身好肉,如何不锦上添花刺些好纹。钱留并不理会他,将眼望着不远处一伙坐箱囊佣力的,中间一个与他身样相似,穿的是一身褐色衫子。看准了便将刺花的往边上一推,箭直走了过去。
“哎!兄弟,与你借身衣裳穿穿!”
钱留说道。那褐衫汉子长得并不弱,硬须大嘴,膀阔腰圆,一望便知是有气力的。听了不由地望着同伴一笑,道:“这厮莫不是吃夜叉拿去了魂?”笑了一阵,挥了挥手,示意钱留走一边去。钱留回头看了看阮结两个,递眼神教他们站着别过来。回过头又说了一次,旁边一个便道:“徐三哥,这肉虫看来是吃拳不吃言!”褐衫汉子也发了性,跳起来戟指着道:“汉子,我哪得衣裳与你?我便菩萨坐了肚,裆里还杵着鸟。你走不走?”迫了两步,他的四个伙伴也嚯地围上来齐了声色。
钱留道:“徐三哥,借我一身衣裳又如何的?”说着便伸手过去。姓徐的汉子当胸将钱留的手拿住一扭,钱留作意敌不过,顺势跌在地上。“原来是只软壳蟹!”众人一笑,都散在一边。徐靖见了便要过去,吃阮结拉住了。钱留身上沾了半身的灰,爬起来又将手伸到汉子胸前,要揭他的衫子。汉子又顺顺当当拿住一扭,将钱留摔在地上。这时旁边过往的便有望过来的,钱留第三次从地上爬起来时,观众终于忍不住指戳起来。
姓徐的恼道:“你们知道什的!他平白要夺我衣衫!”一人道:“他又不是憨傻,你们五个穿衣的,他一个光身,他敢来撩拔的?”便有和声的道:“便是了,他要讹人衣裳时如何不找个孤身、老弱的?”“我看呀,无风不起浪,定是你们取了他衣服,他才揪寻上你们的!”众人七嘴八舌的。姓徐的急了,瞪着钱留道:“你自己说,是不是你要夺我衣衫?”钱留摇了摇头,褐衫汉子急了,伸手便往钱留脖子抓去。钱留这时不再含糊了,捞住姓徐的腕子,便是一扭一掼。这汉子想不到钱留先是示弱勾他,这下一扭住,只听喀的一声响,左胳膊便被拧脱了臼,脸蹭在地上,痛得嗷嗷只叫。
他的四个伙伴便要过来动手,阮结、徐靖早挨过了,出来将身一拦。徐靖叫道:“怎么着,瞧得嘉兴没有仗义的汉子么?”众人又起哄呵起来。四人一时都愣住了。钱留顺顺当当地解下了姓徐汉子的春衫,一脚踏住他背,将衫子穿了。揖众人道:“多谢各位父老兄弟仗义!”
人群慢慢散去了,钱留拉起姓徐的汉子,贴着他耳道:“徐三哥,谢你的好春衫,跌了我三跤你也不亏了!”说完也不理阮结、徐靖,拽步便走。姓徐的汉子大声嚷道:“汉子,你是人爷人娘生的,留个名字!”钱留头也不回的道:“好说,临安钱留!”阮结、徐靖便也撤身走了,一转背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钱留买双麻鞋穿了,转到了一个卖卜的幌子下,揖道:“阿婆,算算我今后三日的吉凶!”卖卜的是一个干瘪且目光昏浊的老婆子,打着双满是污垢的赤脚,坐在一个小土堆上。听了钱留的话,两只大脚在地上一抹,从身旁的小木桶里捧出一只水淋淋的乌龟来。将龟捧在手里,默祷了一回,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龟放在地上,乌龟伸头探看了一会,终于迈开了步子,不多会便爬出了一些奇怪的足迹。巫婆适时将乌龟捧回桶中,自己蹲在地上察看起来。钱留也蹲下来,他不时看看乌龟爬出的湿痕,又看看婆子。婆子神情恭谨地看了好一会,才嚯然开朗的站起身来。阮结丢了三个钱在木桶里,钱“磕”地响了一下,显然是砸在了龟背上。
“不用算了,血盆之灾!”突然有人在身后嚷了一声,撞钟般响亮。钱留三个一齐回头,却是吃剥了衣裳的一伙人拿了大棒寻了过来。那徐三现在穿上了一件破旧的衫子,手显然是归了位了。他的身前站了一个四十上下的戴巾着靴的汉子,这厮气定神闲,眉梢带怒,嘴角带笑,很有些气势,看来适才那声便是他嚷的。巫婆哆哆嗦嗦地在钱留身后道:“没大防碍,没大防碍!”
那厮道:“临安来的?谁借你的胆?竟敢欺打我徐及的兄弟!”钱留将眉一挑,问道:“你要怎的?”徐及道:“借三身衣裳!”钱留道:“好说,春衫还是冬衣?”徐及道:“便是身上的,犊鼻也要!”钱留道:“但有本事时,命也借与你!”徐及哈哈呵呵地笑了一阵,将头转了转,七八个立即围了上来。慌得龟卜的婆子抱着桶走不迭避了开去。
徐靖、阮结都拔出短刀,呼呼呵呵地噪嚷起来。徐及铿地拔出腰刀,虚空劈砍了几个花式,虎虎生风,煞是好看,嚷道:“小子,识相的便脱下来,我可心疼我兄弟那衣裳!”钱留的刀还插在腰后,只是空着拳,摆了个门户。他冷笑了声道:“八足蟹挡不得牛一蹄,不怕事的只管凶些来!”徐及便也不再答言,呵了一声,一柄刀、八条棒一齐打将过去。
钱留不去迎徐及的长刀,往斜里一冲,作势要逃,徐三与一个伙伴联着手,连打带拦往下盘横搠过来。钱留轻巧一跳,抢到两人跟前,左拳打右,右手冷不然从背后抽出短刀照着左侧的徐三就是一挥,刀尖从徐三的左胸划出到肩部,血立即渗了出来。徐三不禁往后退,钱留不管他,右刀趁势旋到右。右侧的汉子不测虚实,仰着身往后避。这招却是虚的,钱留飞起一脚踢在他手上,紧着又是一脚踩在棒上,哐地一声,大棒跌在地上。钱留刀再往前虚比几下,脚下几个踏踢,已是擎棒在手。那徐及看了也不觉得口中叫好,适才钱留的这一串动作虽然灵便快疾,可是他要能狠下那心来,没准这小子后背也得淌出血来。
“三郎,将棒过来!”徐及收了刀,徐三将棒抛给他,退出了圈子。这边徐靖、阮结背靠了背,持住了,长木对短铁,一时很难贴上身去。
钱留将棒抡圆了,呵了声:“靖哥,他一棒能敲死你不成?”说着窜身对着徐及抢攻过去。徐靖听了呵,与阮结齐声一吼,分别扑了上去。一时四条棒劈头盖脸的打将下来,徐靖只闪护着头,肩、肘处挨了三四下时,便已抢上身去。短刀倏忽如电闪雷击,挡着他的汉子,腕子、胸口已唰唰受了三四刀。阮结这时也抢了一条棒在手,舞得虎声大作了。徐靖却没有拾棒的意思,只是照着对方的大棒迫抢近身去。钱留与徐及斗得紧凑,围着钱留的三个汉子便都调转过来围斗徐靖、阮结两个。
徐及大嚷道:“守住门户,棒不虚发,击头打腕,各相照应!”听声音他目前还尚有余力。他的伙伴听了,便不再浪打了。当敌的只是一味守式,两旁的得着机会时,打腕的打腕,敲头的敲头。这样一来,徐靖突不上去,有几次头上差点给重棒磕到,不是他强悍时,手中的短刀早给打脱手去了。阮结这边棒对棒,棒头才沾着,对方便退。左边右边两条棒在虎视眈眈,对方的意思是很明显,要引他出来另划个圈子,使他与徐靖失了照应。
钱留看得分明,嚷道:“合在一处,长棒掩着靖哥往前抢!”俩个是极熟的,一时背后生了眼,随即合在了一处。阮结长棒持定,徐靖摸了阮结腰上的短刀,张起两把刀。阮结呵了声,抡棒抢攻,徐靖等他攻出三步,倏地从阮结身后钻出来,就地上一滚,左右两刀直抢对方两腿。那汉子要移棒下砸,阮结一棒磕在他头上,顿时便站不住,昏倒在地。
徐及焦躁起来,得着势,将手中的棒飞搠过去,右手往腰中铿地拔出腰刀来。钱留将来棒击飞,腕子一扭使棒劈下去。徐及使足劲,迎着来棒就是一挥,腕粗的棒子竟给一刀削断。钱留将手中棒飞出,等徐及攻过来时他已拾了徐及那条棒在手。现在阮结、徐靖两人已敲昏三个在地了,钱留见徐及的刀铦快,便避开刃口,只是抢他那只握刀的右手。
阮结又磕翻了一个,这棒使得重了,那汉子鲜血盖了一脸。远远围观的人便叫唤起“杀人了”来。不一会,十几个军汉拥着一匹枣红马踏了出来,鞍上的绿袍汉子朝马下使了个眼色,几个军汉都持弓注矢噪嚷起来:
“浑贼!曹大人在此,还不住手!”
徐及扭头一看,立即收了手,这人他是知道的,知嘉兴盐事曹信。钱留三个也立即停了手。徐及跑到曹信马上前行礼道:“盐官北亭亭长徐及拜见大人!”曹信抚了抚颌下的胡须道:“噢,我想起来了!徐及你们这是因何械斗?”北亭在盐官县与嘉兴县的界上,这一亭的大小盐吏都可以说是他的治下。徐及低着头道:“回大人,没事,便是与几个朋友较较武艺!”曹信便不再问这事了,他的职官虽与嘉兴县令相当,可他只合管盐事,便问道:“徐及,你们北亭这一年被盗之盐不少,予你们巡缉官带个话,让他上心!”徐及忙应了,这事要问巡缉官,巡缉官便得问他们这些亭户长。曹信说了句“此非较艺之所,散了罢”便拔着马往前走了。
钱留见徐及与那官熟,早递了个眼神与阮结两个,抽身便走。没想一转身便吃人扯住了,一看却是司马福。原来司马福解船北上后,才在船尾看见了钱留的衣裳,衣裳里还裹着一封书子。一思想,好像自己是为了谋这衫子才走的,而且拿着这书子,钱留三个不迟早寻过来?到时就结出仇怨来了!因此踌躇再三,还是调了船头。
钱留见了司马福也没有说什么,四个人一同上了船。徐靖还追着问司马福去哪了,他以为司马福只是走开一会。司马福说了实话,钱留其实也没有忘这封书子,只是觉着丢了便丢了,不过是落了物什,将这话捎过去也不误事。不想徐靖将书子捻开了,阮结识几个字,一看便望着钱留笑。钱留索性便展看了,不觉也笑了起来。
原来吴仲愉根本不是落了物什在家,而是教他兄长吴仲忻一定要招钱留做婿。钱留收了书子在司马福身边坐下,吴家有几个女儿他倒没留心过,深宅大院的!好一会,他转手过来扒了扒司马福的长胡须道:“兄弟,适才的事也怪我,不过你也恁地小觑了人,我们三可也是惜命的!”扯了扯他的胡须,抄手在脑后躺在了甲板上。司马福适才是见了钱留三个的本事的,着实了得,又见他们没多话,畏惧一时多做了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