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爽急递眼色与王仙芝。韩简这时站起来道:“小郡王,这位兄弟,肚腹里都装着王公的酒,怎的这点情面也不顾,便要动刀打闹!”王处存忙接口道:“二公,我王处存是没脸的人,可天雄郎君的话不同!”这些人中若论份量其实还是属韩简最重,李可举之父虽说爵位是郡王,可也只是张公素手下一个将,与李全忠、张公庆一般,甚至还不如王处存这个守捉使,如何及得这个魏王世子!虽说魏博的大榻是泥捏的,谁也不能长久,可韩君雄在位已两年有余,不贪不暴,军府和穆,已坐得稳了。韩简又是这等好才性,将来必定是能嗣位的!
李可举道:“韩公,这厮忒无礼,我着实放他不过!”乐行达便跳起来嚷道:“你他娘有礼?随我入席的便是我乐行达的朋友,随我郎君入席的便是我天雄的朋友!王仙芝,你他娘不是什鸟的黄河大侠?怕什的,只管坐下吃,我他娘便不信有狗来咬!”韩简抬手道:“小郡王,我阿叔话粗理不粗,这伙人是我请过来的,酒未散,多少饶我几分情谊,散了席我却不管!”李可举便道:“既有这话,我也缓得!”王仙芝便也重新坐了。王处存哈哈大笑,拍掌嚷道:“来!再舞一曲《步步娇》!”轻轻柔柔的丝竹声渐起,一队舞女在屏风后娉娉婷婷地飘了出来。
王仙芝无心看舞,今日这情势,便能走出太和楼,怕也难走出镇州城的,心中计虑了一番,耳语吩咐尚君长唤了蔡温球先走,不要管他们几个,接了盖洪便走。尚君长与王仙芝是总角之交,也不多问,起身到蔡温球面前吃了一杯酒便走了出去,随后蔡温球便起了身。薛铁山见状也起了身,他不党李可举,但也得多个心眼,这一伙人不简单的。刘经得了诸葛爽的示下便也跟了出去。李可举也随即唤了亲从进来嘱咐了话。王处存却只做没看见,一边赏舞,一边与道人低语。这道人唤作李应之,乃终南山的高士,道法非常,说人生死富贵,如眼目所睹,无不经验。王处存之所以买官义武,便是因他说“安于长安则富而不贵,勇而北行则富贵及子孙”。
舞过一曲,薛铁山、刘经前后脚便进来了,坐下继续吃酒。直吃到昏黑时节,乐行达先起了身,道:“简哥儿,我酒够了,你不走时我也走了!”也不等人,兀自走了出去。韩简便起了身,抬手道:“王公,韩简今日叨扰了!”说着又对李可举、李全忠几个致了意,然后对诸葛爽、刘经、王仙芝、尚君让、徐唐莒、楚彦威道:“我将诸公进来,也将诸公出去!”王仙芝忙过去抬手道:“多谢公子照看!”说着将手往前一指,韩简颌了下,不急不慢走出门去,王仙芝三个紧跟着,诸葛爽、刘经缀在后面。
到了楼梯口,韩简抬手告了辞,转身便走。王仙芝冷不防突上去,一手从后扼住他脖子,手中短刀比在了心口。这一下连尚君让三个也呆住了,王仙芝道:“得罪了,烦公子送我等出城,日后生有生报,死有死报!”乐行达在楼梯下听得上面扰乱,一回头即时拔刀嚷了上来。李可举在后面大笑着道:“韩公,我便说了,这贼可是饶得的?”王处存慌张出来,挤上前,冷不然便将诸葛爽扑倒在地。刘经便拔刀要抢,薛铁山抽刀拦住。王处存道:“王仙芝,放了韩公,我放了诸葛公,如何?”他是酒主人,席间对贼多有维护,不果断割席,出了万一之事他可担待不起。
王仙芝道:“我与他不相干!”诸葛爽便道:“王公,我与彼等不过杯酒相逢,拿我怎的?我乃汝州吊赙使,乃天子命官,你无礼于我,怕是与赵王过不去,与王防御过不去,与中书相公过不去!”王处存道:“既不相干,还请公里面吃酒!”便松了,这厮若跳起来当祸是最好的。诸葛爽却挥着刘经依言退了回去,王仙芝但拿着韩简,是不忧出不得城的。
这时楼外拥进大队军士来,王仙芝大嚷道:“此乃魏博节度郎君韩简,让出一条道来,不然血溅五步!”李可举笑道:“我是幽州的,他是横海的,他是义武的,下面是成德的,你杀一个魏博公子于我等何干!”乐行达骂道:“卖娘贼,我丁八你祖宗!我家郎君但有好坏,这里谁都脱不了干系,我魏博必血洗镇州!”李可举笑道:“洗不洗得镇州也难知,可你这狗奴是必死无疑的!”挥刀便要上。王处存一把扯住道:“小郡王,魏王若是问燕王(张公素)要你我的脑袋祭奠郎君,可奈何?”李可举怔住了,只怕张白眼还求之不得!乐行达便朝成德兵大喝起来,他是吊赙副使,韩简没了,韩君雄必要奈何他父子的!成德兵便缓缓退了出去。
王仙芝要了刀枪弓箭,一辆马车,二十匹马,自己押着韩简上了车,楚彦威在前,尚君让在后,徐唐莒驾车,到了北城门,这时城门早合上了。守城将士不敢擅开,急忙遣人入府取钥匙。快马才去,便看见街口出现一片火光,一座“火城”缓腾腾的过来了,紧着便听见有声传呼高嚷:“赵王亲临,一切退避!”成德军士纷纷拜伏。
近了,那火城抽线般散开,一队火骑向道左,一队火骑向道右。车前一队铠甲鲜明的步兵持盾蹲下后,八匹白色辕马在六个素袍控缰驭手的齐力下停了下来。马后是一驾大得出奇的檀木车子,在火光的映照,车上的金饰烂若灿星。肃静了一会,车箱里叮地响了一声,车箱前便推开了两扇门,两个环髻素衣侍女挑着两盏琉璃灯垂首跪立在车门两侧。里面便走出一个朱唇粉面的年轻公子来,穿着一身重孝,在冰冷的夜风中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便有军将上前报禀,王景崇却挥了下手,说道:“我都知道了,跟他们说,且将人放了,本王保他们平安出成德!”声音沙哑,大异往日,大概是哭丧哭的。那军将便过来嚷了。
尚君让兀自嚷道:“赵王,我等与韩简无怨无仇,你既保我们平安出成德,谁肯伤他半根寒毛?可人现在不能放,你使人将城门开了,出城自有放他的时节!”这时李可举、李全忠早走了,只王处存一众人都还随着,乐行达见王景崇犹豫,便在旁嚷道:“赵王,我家郎君可出不得差错!”王处存膝行几步,嚷道:“殿下,义武王处存有话报禀!”王景崇听了流矢道:“请宗兄过来说话!”王处存到车前又拜了礼,起来低声道:“殿下勿疑,这些人我都熟了,也是有些节气的!”王景崇道:“宗兄,此事干系甚大,我安得不疑?他们如何不肯信我?我岂是会诈人的?”便连声作叹。
王处存顿了下道:“殿下要是放心不下,我也上那辆车去,若有不测,我拼着命也救下韩公子来!”王景崇还是一下一下的握着拳,道:“宗兄也不可犯险!”又吩咐道:“传本王的话!现在但将人放下车来,要多少金帛都行!”
成德将再唤,王仙芝便将车箱门推了开来,大喊道:“赵王,我等只求活命,要什钱帛!”韩简也道:“赵王,韩简尚安,不妨且开城!”王处存又低劝了几句,王景崇无奈,问车中取了城门钥匙,亲手递到了王处存手里,道:“一切还请宗兄留意!”王处存应了,举手捧了钥匙,嚷着走了过去:“王兄弟、尚兄弟,我是王处存,钥匙在我手里。赵王的话,使我随你等一齐出城,如何?”王仙芝道:“将军既要相送,且解了器械!”王处存应了,将钥匙交给了守城卒,解下腰刀、短刀扔在地上。门轧轧地开了,王仙芝使王处存上马先行,尚君让朝后大嚷道:“都住!敢有随的,莫怨我等无信!”众人便都定住了脚。
王仙芝一行先到了赵大店,徐唐莒寻着赵大问了,又寻了进去,盖洪已不在,方案中间放了一碗清水,知是平安走了。于是疾转向南,王处存嚷道:“王兄弟,何不向北走?眨眼便是义武境,南走还得过赵州,有个万一便难走了!”王仙芝也不理会他,北走定州,便得过幽州境往横海,绕得愈远了!只有向南走,入了邢州(属昭义军)境界也就平安了。沿着官道向南疾驰了四五十里,王处存又唤了起来:“王兄弟,已离得了远,赵王不放心,便得遣兵来追的,到时愈发难了!”又道:“公等要回濮州,便得过魏博境界,吃罪了世子,还如何过得魏博境界来?”尚君让呵骂了起来。
王仙芝在车里对韩简道:“公子,杀人见血,救人救彻!赶着我那三个兄弟时在下定拜送公子!”他的腰刀脱了鞘横在膝上,与韩简对坐着。韩简冷着脸道:“你疑心什的?你那三个兄弟若已吃拿下,赵王早就将出来换质了!王仙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此前的事我也不计较,我再送你三里路!到时你肯不肯,我也得下车。”王仙芝没有应声,车箱里光线微弱却温暖,那半截烧残的蜡烛在灯台上蹲得扎实,没有一点点晃坠的意思。
“三里差不多了!”
韩简两手将腿上的袍服稍微振了一下,呵了声:“停车!”徐唐莒疑惑地喊了一声“哥哥”,王仙芝咳了一声,不说话。韩简脸上一沉,猫身站起便往车后走。王仙芝无奈,只得喊了停车。车停了下来,王仙芝紧随着韩简下了车。
车外冷月微淡,寒风低啸,黑昏昏的,并不见有人马追迫的痕迹。尚君让跳下马便拔刀迫向了韩简,王处存慌声大嚷:“哎哟!尚兄弟,可使不得。韩公,再送送也罢的!”王仙芝拦住了,道:“公子既要走,我等也不敢留,只是马匹恕不能奉送!”韩简冷笑声,道:“也罢!”王处存抬手一揖,也要走,王仙芝却拦道:“还烦将军相送!”王处存笑道:“非是不欲相送,只是与赵王有成言,需得与韩公相随!”韩简道:“王仙芝,你既有侠名,如何这般妇性?”王仙芝道:“龙潭虎穴,不敢不慎!”说完不再理会,将王处存捆结实了,拖了上车。
大概又向前跑了三十来里路,将入赵州境界,便赶上了尚君长三个。王仙芝分出十匹马,使尚君长往东南走,最后会于贝州清河张慎思家。他却不急着上路,解下拉车的四匹马,烛烧车帷点着了马车。盖洪的伤没好,跑不起来,说不定就给撵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