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承瑞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像是浸了墨,凝视时看不到底,他沉静自如道:“你我婚约未解除,此事与我关系密切。”
夏里嘴角轻轻上扬,面上带着一抹淡然,她从容道:“我未归来前,父母曾多次提出退婚,你为何不答应?若是我流落烟花柳巷,你也要娶?”
匡承瑞深深看了她一眼,斩钉截铁道:“我从不假设没有发生过的事,你活着我等你回来,你若不在我便迎娶你牌位过门。”
他的声音低沉中透着些许不快,夏里抬眼与他视线交汇,他神色寡淡,平静的有些过分。
夏里沉思了片刻,不带任何感情道:“我最近忙着调配香水,日后还会折腾着行商,恐不会安稳于内宅,你能接受吗?”
匡承瑞目光淡然,仿佛看透了一切,他毫不犹疑道:
“婚后只要不触碰底线,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平日里要去卫所当差,闲空下来你也可以使唤我干活。”
夏里对这样的回答不置可否,她走到书案前的圈椅上坐下,微抬着下巴道:“匡家你能做的了主么?老爷子会不会插手我们的事?”
大概是我们二字取悦了匡承瑞,他勾唇,轻声解释道:“祖父已同我表态,只要你答应嫁过来,匡家内宅由你做主,他不会干涉分毫,回了家我们得听你的。”
夏里表情微讶,她沉默一瞬,又接着道:“听闻匡家宅院不够宽敞,你打算让我同你母亲妹妹挤到什么时候?”
匡承瑞眉头微蹙,猜测定是有人到夏里跟前说了什么,他正色道:“祖父已经在后院另给咱们划了一块地,届时会重新修葺院子。”
夏里身边伺候的丫鬟不少,若不修葺院子,恐连嫁妆都放不下,她看了眼窗外天色,温声道:“方家有不纳妾的规矩,我也接受不了与人共侍一夫,哪怕是通房也不能有,你可能接受?”
匡承瑞面不改色道:“我上阵杀敌,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让你跟着提心吊胆已万分不易,岂敢再有二心,我若对你不忠,你可同我和离。”
夏里盯着他的眼眸,他没有任何闪躲,显然此刻说的话出自真心,她微微侧头,不太确定道:“若是我与你母亲有分歧,发生矛盾,你会不会跟着一起讨伐我?”
匡承瑞对母亲的脾气秉性十分了解,他坦言道:“我母亲性情柔顺,是个没主意的人,你只要不苛待她,故意给她委屈受,直接替她做主也使得。”
夏里心中有底了,虽然匡家二房不安分,但亲婆婆不惹事就很不错了,她站起身,笑看着他道:“我还太年轻,子嗣之事暂不考虑,待我们磨合好了再考虑要不要,你觉得怎么样?”
匡承瑞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旋即又释然道:“可以,我们日子还长,不必急于一时。”
夏里蹙眉想了想,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她伸手拿出纸笔,将两人方才的约定逐条列了出来,而后将笔递给匡承瑞示意他签字画押。
匡承瑞没有哄骗她的想法,看着白纸黑字写出来的条约,倒也不觉为难,痛快的签下自己大名。
有了这份承诺书,夏里心里踏实不少,她嘴角不自觉上扬,声音轻快道:
“那这事就这么定下了,你府里修葺院子也该动工了,下聘之类的流程,你同我父亲商议,想来圣上选妃的消息,你也有所耳闻,只怕我们的婚事会有些仓促。”
匡承瑞思索片刻后,淡声道:“估计要等陆皇后产子后才会下旨,哪怕时间仓促,我也不会让你委屈,你只管安心等我迎娶。”
说罢,他又从袖笼里掏出夏里见过的锦盒,故作沉静道:“这蜻蜓发簪是我亲手雕刻的,虽不名贵,却也是我的一番心意,已在世伯跟前过了明路,还望你能收下。”
夏里微愣,后知后觉的耳根泛红,声音轻不可闻道:“发簪很漂亮,有劳你费心了。”
说罢,她伸手接过锦盒,匡承瑞的长相气质很符合夏里审美,只是她没有感情经历,不太清楚怎么与之相处,两人接触的时间有限,她又足够清醒理智,短时间内很难产生多么浓烈的爱意,能这般不反感已经很不错了。
匡承瑞看上去淡定从容,实则内心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经意间靠近夏里,淡声道:“以后我会为你添置更多首饰,你喜欢什么只管尽情享受。”
夏里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挤压,那种强烈的气场让她无所适从,她微微侧身,语气柔和道:“多谢,你只管好好积攒军功,银钱方面不必操心太多。”
匡承瑞站直身子,淡淡嗯了一声,他没想过让夏里动用嫁妆替他贴补家里,实际上匡家也不需要她如此做,只是有些事,未成婚前暂不能透露太多。
两人正事谈完,书房内寂静无声,夏里深呼口气,语调轻缓道:“我爹还在外头候着,咱们该出去了。”
匡承瑞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去,方宗儒瞧见女儿手中的锦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儿总归是要嫁人的,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匡承瑞从方府出来就马不停蹄的赶回家去,此刻匡老爷子正在地里劳作,他身旁还有匡承栋和匡承志陪着,虽然匡承志是崔氏所出,但自幼跟着老爷子一起长大,因而同长房关系不错。
爷孙仨看见匡承瑞骑马过来,纷纷丢下手中活计往田埂上走,匡老爷子好几日不曾见到长孙,也不知道他最近忙什么,见他着急忙慌的过来,寻思着定是有事发生,还未走到近前,便抬高声音问道:“承瑞,发生何事了?东夷人又不太平了吗?”
匡承瑞勒紧缰绳翻身下马,他脸上难得露出笑模样来,扬声道:“未起战事,是方家那头松口,答应与我结亲了,应着圣上选妃的缘故,只怕婚事有些仓促,咱家得动起来了。”
此言一出,匡老爷子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乐呵呵道:“好好好,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待会儿就去找人修葺院子,聘礼也该置办起来了,好些事得忙活呢。”
匡承栋站在田埂中央,不可置信道:“这嫂子真就要娶回家来了?我哥该不会强迫人家了吧?”
匡老爷子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没好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竟连你哥都不相信了?咱家有了真正的当家主母,你以后可得敬着你嫂子。”
匡承栋龇牙咧嘴道:“我嫡亲的嫂子,那自然是要敬着的,祖父您就放宽心吧。”
匡老爷子满意的点头,余光瞥见匡承志虽是笑着的,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收敛起表情,沉声道:
“你们长嫂进门后,家里会大变样,这对你们日后娶亲也有益处,你们可千万别眼皮子浅不知轻重。”
匡承志年纪虽小,却聪明伶俐,他听出老爷子这是在点他,赶忙表态道:“祖父放心,长嫂如母,我定会如敬重大哥般敬重大嫂。”
匡老爷子轻轻颔首,语气平静道:“你母亲那头你也多劝劝,莫要闹得家无宁日。”
匡承志苦笑着点头,脸上显露出不符合年纪的老成,他母亲还沉浸在过去的荣光里出不来,总觉得她应该是当家宗妇,处处瞧不起大伯母,事事都要与她争个高低,其实祖父从未高看过她,越是压制着她,她心里的怨气就越重,有时候连他说的话都不愿听。
匡承瑞拍拍匡承志的肩膀,弟弟的难处他都看在眼里,清官难断家务事,有些东西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匡承志鼻尖有些发酸,大哥从小到大都没有迁怒过他,虽然他话不多,但心里跟明镜似的,让匡承志很是信服。
匡承瑞与祖父并肩而行,匡承栋自然而然接过缰绳,老爷子手背在身后,缓缓道:“操办婚事由我来负责,你母亲容易犯糊涂,方家那边怠慢不得。”
匡承瑞声音低沉道:“您总揽全局,细枝末节的小事可让母亲帮忙,若是身子骨不舒坦,就让我来做。”
匡老爷子扬眉,气定神闲道:“你就甭操这闲心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还有何用,咱俩先商量一下聘礼怎么弄,遮遮掩掩了这么些年,你的婚事绝不能让人小瞧。”
匡承瑞不想在外多说,含糊道:“回去讨论也不迟,您莫要得意忘形,还是谨慎些为好。”
匡承栋和匡承志落下几步跟在后头,他们不知内情,老爷子有事向来只跟长兄说。
谈话间几人不知不觉已走到家门外,正好有辆马车停在门口,匡老爷子微眯着眼瞧,只见马车车帘掀开,匡玉琳从马车上下来,瞧见祖父和长兄站在一起,她瞳孔微缩,心虚了一瞬,继而缓步上前见礼。
匡老爷子对孙女态度和善,慢条斯理道:“你这是从你姨母那儿回来?”
匡玉琳规规矩矩道:“回祖父话,我去何县令府上,陪了表姐几日,才刚回来。”
老爷子迟疑一阵,低声道:“何县令到底不是至亲,那边要少去,你也是快及笄的人了,当跟你妹妹学学,安分守己些。”
匡玉琳最讨厌祖父拿她跟匡玉茹比,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头不快,勉强笑道:“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久待,您有事就同大哥先进屋吧。”
匡老爷子哪会看不出孙女对他反感,他没养过女儿,也不知怎么跟孙女相处,暗叹一口气,背着手往屋里走去,匡承瑞就跟没瞧见匡玉琳似的,径直越过她往里走。
匡承栋则牵着马去马厩,匡承志跟在长兄身后要走,匡玉琳拉住他胳膊,压低声音道:“你跑什么?没瞧见我有包袱要拿吗?还不赶紧替我拿进去。”
匡承志虽嫌姐姐烦,却还是听话的提起包袱,跟着她一道往西跨院去,待离老爷子远了,匡玉琳才轻声道:“我瞧祖父红光满面的,是有什么喜事吗?”
匡承志不是爱嚼舌根的性子,想着这事不是秘密,家里人迟早会知道,就轻描淡写道:“大哥同方家婚事成了,他们在商议聘礼的事,咱家后面要重新修葺院子,最近家里事情应该挺多。”
匡玉琳脸色微变,不可置信道:“方家怎会同意婚事,你怕不是听错了吧?”
匡承志白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祖父千方百计替大哥得来的婚约,岂会这般容易解除,你怎的不盼着家里好呢?”
匡玉琳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迁怒道:“你当真是胳膊肘往外拐,大哥娶了方家姑娘,有好处的是长房那几个,你就算心偏向那边也无济于事。”
匡承志平日话虽不多,却是个犟脾气,他将匡玉琳包袱往地上一扔,没好气道:“你不会说话就别说,整日就知道挑拨离间,你自己的东西自己拿,别找我。”
见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匡玉琳气的眼眶泛红,斥责道:“我才是你嫡亲姐姐,说你两句是为了你好,你真是不知好歹。”
正在屋内抄写佛经的崔氏,听到外头动静走了出来,她身上穿了件灰不溜秋的褙子,脸庞瘦削而苍白,目光中透出一种冷酷和尖刻,沉声道:“你又在吼叫什么,这幅模样成何体统?”
匡玉琳对母亲十分畏惧,她表情微敛,姿态优雅的福了福身,而后才道:“娘,是四弟向着长房,长兄与方家的婚事成了,我抱怨了两句,他竟还不高兴。”
崔氏眼神阴郁,嘴角下垂,冷声道:“先把你包袱拿好,进屋再说。”
匡玉琳不敢磨蹭,吃力的提起包袱,脚步沉重的跟在母亲身后,待进了屋,崔氏端坐在罗汉床上,拿起小几上的佛珠轻轻转着,眉目肃然道:“你四弟当真说婚事成了?你没听岔?”
匡玉琳眉心微低,略带愁容道:“娘,我跟四弟之间的不愉快,就是这事引起的。
先前我陪表姐参加花卉宴还碰到了方姑娘,若是知道她这么快同意婚事,我就不该说那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