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九月末,京城的风开始掺杂萧索之气。
难得的一个好晴天,是闵嘉音姐弟的休息日。闵嘉言和闵妙笙正在语莺苑和姐姐一起做滚灯玩,皇帝身边的内侍成双瑞来到了闵府。
直到在前厅听成双瑞笑眯眯地宣完赐婚圣旨,闵嘉音才发觉自己表现得比想象中还要平静。或者说,是怅然若失后的怔忡。
她以介于诚惶诚恐与含羞带怯之间的态度接了旨,所有的不甘都藏入了低头的那一刹那悄然滚落的那颗泪珠。
“民女谢陛下,谢太后隆恩。”
成双瑞一走,跪在后面的闵妙笙再也忍不住,就呜咽了起来。
三姐就要出嫁了!还是被迫割舍真爱,另嫁他人!
闵妙笙一哭,宫商和徵羽也湿了眼眶。宫商接过闵嘉音递来的圣旨,只觉得重若千钧,压得她手臂都抬不起来。
闵嘉言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立刻扑过去扶住了起身时身子一晃的闵嘉音。
“姐姐,怎么会是卢哥哥?!”
闵嘉音摸了摸闵嘉言的脑袋,伸手拉起闵妙笙:“回去吧,滚灯还没做完呢。”
“姐姐?”
任凭闵嘉言再如何问,闵嘉音都没有再说话。
徵羽将事情告诉了刚跨进府门的刘氏,刘氏欢天喜地,回瑶曲苑的一路上都在吩咐左右置办东西,放在身旁邹妈妈手中的钱袋迅速瘪了下去,都打赏给了下人。
三姑娘这尊大佛可终于要出阁了!那卢大人是个青年才俊,同是探花郎,说不定也颇有老爷当年的风姿呢!
成双瑞跑了两处传完旨回宫,才踏进元吉殿,便听到皇帝压抑着怒气的问话:“北狄人当真拿那个逆子要挟我大雍?”
报信的使者大气也不敢出,但还是快速地复述了一遍:“此次侵扰岐州的北狄军由北狄大王子元承轩亲自率领,元承轩喊话大雍以岐州、建州以及白银万两交换人质吴……韩皙,否则就开战。”
韩翱怒不可遏:“岂有此理!韩皙犯的是谋逆之罪,我大雍怎可能答应北狄狗贼的要求,去换一个逆贼!”
话虽如此,韩翱心里明白,韩皙只是个借口,北境和白银才是北狄的目标。
北狄所处的极北之地一年里有大半年都极度苦寒,本就不适合耕种,入冬后更易短衣少食,是以对大雍北境小范围的侵扰从未间断。
两年前北狄进犯岐州,靖北侯父子率大雍将士重创北狄军,斩杀三位大将,北狄于去岁与大雍议和。
此战令大雍朝野振奋,所有人都以为北狄会消停得久一些,韩翱也将靖北侯调回了京城以示嘉奖,却不想仅仅一年之后,北狄竟然再次挑起争端。
去岁大雍虽胜,但战争终究劳民伤财,虽有汪相推进变法充盈了国库,但无人敢说天下已养回了元气。若是再战,对大雍而言也是极其沉重的负担。
一想到北狄的动作可能与韩皙有关,韩翱的脸色便愈加阴沉。
逆子莫不是投靠了北狄?
成双瑞立即帮韩翱宣召朝中重臣入元吉殿议事。
午后闵嘉音因为赐婚一事而去了楚王府,告知楚王妃无法再陪读。
待她要离开王府时,楚王恰好从宫中回来。
“闵姑娘。”看到闵嘉音,满面愁容的韩皎勉强微笑了一下。
闵嘉音见过礼,询问道:“楚王殿下,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
韩皎深深一叹:“北狄再度进犯岐州,韩皙在他们手上,这次战事怕是不寻常了。”
闵嘉音心神一凛,告别了楚王,匆匆离开了楚王府。
回府的路不算太长,她早就走过许多遍,却从未像今日一般,一脚深一脚浅,脑海中的思绪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待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拐错了一条巷子。
才转过身,闵嘉音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阵清风将她拥入怀中。
“阿音,我方才远远看到你的身影,就追了过来。”
赵知简的声音迫切中带着一丝沙哑,只这样一个铺天盖地的拥抱,便让两个人之间冰封的深堑被奔涌的河水冲开,滚滚滔滔,势不可挡。
闵嘉音伸手紧紧抱住赵知简,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泪水涟涟。
过了许久,赵知简的声音才在耳畔响起,同样带着颤抖:“阿音,北狄挑起了战火,我就要领兵出征了。父亲年岁渐长,我理应独当一面,便禀明官家旧伤已愈,自请领兵。”
闵嘉音轻声问道:“是你做的吗?”
赵知简给出了清晰的答复:“不是。”
闵嘉音终于抬眼望向赵知简的眸子:“嗯,我知道你不会。什么时候出发?”
赵知简抬手捧住闵嘉音的脸颊,用拇指轻轻拂去晶莹的泪珠:“明日便走。明早前往京郊点兵,随后直接出发。”
“好,我知道了。知简,保重,一定要……平安回来。”
闵嘉音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她只觉得心被反复碾压,早就碎得不成样子了。
什么都留不住,任何事都无力,只能挣扎在一场场死别和生离之间。
赵知简本就放心不下闵嘉音,此时察觉到闵嘉音今日的情绪本就不佳,不由更加担忧:“阿音,发生什么事了?我还能帮上什么忙吗?”
闵嘉音眼底的水雾又泛滥了起来,却轻轻推开了赵知简,抹去眼泪道:“知简,我要和卢佩文成亲了。”
赵知简僵在了原地。
他明明早就猜到了,明明早就在逼迫自己接受现实,可当亲耳听闵嘉音说出要与旁人成亲,竟比他想象的还要痛。
但很快,他便上前一步,再次把闵嘉音拥进了怀里,强势而不容抗拒。
“阿音,我以为我能保持理智,我能不嫉妒,可我发现我完全做不到。阿音,你别嫁给他,不许和他成亲!我们去求官家收回成命,去求圣旨赐婚好不好?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闵嘉音从未听到过赵知简如此强烈不甘的语气,尾音里甚至带着一点哭腔。那双从来潇洒恣意的眼眸,此时却盛满了哀戚,一触即碎。
他在求她,生来骄傲的将军在苦苦挽留着不可能的人,为她落泪,为她溃败。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辜负。
她本欲为复仇而蛰伏,却反被心中有鬼的敌人先发制人,如今自身都已难保,要想不连累至亲至爱,唯有向皇权低头,甚至比从前更低。
“对不起,知简,对不起……我们该分开了,你明日就要出征,我……也有我要走的路。也许下个路口,我们还会再见的。”
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闵嘉音快要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才听到赵知简沉沉的声音响起:“阿音,走到下个路口的时候,我决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