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淮晏以为小丞相来了,回头找过去,却并没有寻到小丞相的气息。
内侍都被屏退了,寝殿内只有他和父皇、阿凝三人。
湛淮晏很快明白过来,携着宋令虞给皇上请安,“父皇,你认错人了。”
“你知道的,儿臣的太子妃是宋侍郎的孪生妹妹,他们二人长得一模一样,昨日儿臣和太子妃大婚时,你并没有把太子妃错认成宋侍郎。”
“是吗?”昭帝让人平身,浑浊的眼眯成一条缝,上下打量了宋令虞很长时间。
结果他还是唤宋侍郎,指了指床榻旁的凳子,“宋卿,坐到朕面前来,朕有话对你说。”
昭帝不仅老眼昏花,甚至开始糊涂了。
湛淮晏没再纠正昭帝,倒是想听听昭帝要对小奸臣说什么。
宋令虞看了湛淮晏一眼。
在湛淮晏颔首后,她坐到了昭帝面前。
昭帝特别瘦,精气神不足,一看就是那种沉迷酒色被掏空的样子,但是他很整洁干净又体面。
他头顶的气运值只有20多点,是将死之人。
不过昭帝对自己的臣民从来都是仁爱和善的,在宋令虞眼里,他更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从在殿试中亲自钦点她为状元起,昭帝就表现出了对她的喜爱,很偏宠器重她。
有时候她反对太子的政策时,昭帝都是站在她这边的。
当然,在忠臣眼里,昭帝这是昏庸。
“宋卿,你还不到弱冠是吧?但朕突然就想给你起个表字。”
皇帝赐表字,那是很大的恩宠了。
宋令虞应道:“微臣谢圣上隆恩。”
昭帝说是自己给宋令虞起表字,却看向坐在宋令虞身侧的湛淮晏,“太子觉得宋卿应该用哪二字?不若我们分别写下来,看看是否一样。”
“是。”湛淮晏应下。
宋令虞递了笔给他,铺好纸,握着他的手确定了位置。
湛淮晏便和昭帝同时动笔,很快写下了两个字——“朴拙”
湛淮晏虽然失明了,但不影响他的字,跟过去一样,他的字集百家所长,又自成一派。
旁人临摹不来。
“圣上和太子殿下父子心灵相通,只是微臣不明白,这‘朴拙’二字,是真诚的意思吗?”表字也不是随便起的,一般都是跟自己的名意思相近,或者相反。
如果“朴拙”是真诚,那么她的“虞”,既不是猜测,忧虑,也不是企望、防范的意思。
湛淮晏和昭帝理解的她的“虞”,是“欺骗、尔虞我诈”之意啊。
果不其然,昭帝笑道,“宋丞相给你起的‘虞’这个名不好,朕和太子就给你用了‘朴拙’为表字,希望宋卿日后你坦荡又真诚。”
宋令虞:“……臣谢圣上和太子殿下赐表字,日后微臣定会以此二字为人行事。”
刚刚她还说皇帝糊涂了,实际上这心里不是明镜似的吗?
昭帝笑眯眯地看着宋令虞,“朕不信,宋卿可比你父亲宋丞相还会欺君,朕要宋卿你发誓。”
宋令虞叹了一口气,用得是女子的声音,却配合着糊涂的昭帝,装着小丞相,“皇上有话不妨直说。”
昭帝坐直了一些,正色道:“如今太子双目失明,朕当然知道一个瞎了眼的皇子,是无法继承大统的,朝中废太子另立他人的呼声会越来越高。”
“这江山从来不是朕一人的,朕无法跟朝臣们对立太久。”
“可即便这样,朕还是想尽全力多保太子一些时日,在这期间朕遍寻天下名医,来治太子的眼睛,给太子争取到恢复如初的时间。”
“宋卿,在太子没有恢复光明之前,朕意欲封你为摄政王,你来辅佐太子,做太子的眼睛,如何?”
宋令虞惊讶不已,看着昭帝道:“可是臣不及弱冠,并非妄自菲薄,臣没有资历,恐难当大任。”
昭帝满是皱褶又干枯的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这会儿,他目光里闪烁起精明的光芒来,跟宋令虞对视着,反问:“重要吗?”
宋令虞一愣,忽然间明白了,低眉敛目,“不重要。”
湛淮晏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储君,将来当了皇帝,也会是被百姓称赞,史书歌颂的明君。
这样的湛淮晏,他根本不需要她这个不及弱冠的臣下的辅佐。
她充当的,只是湛淮晏失明期间的眼睛。
而昭帝要的,是她的出身。
昭帝是要拉她到太子的阵营里来,跟宋崇渊和瑄王一党对立起来。
她身为宋崇渊的“儿子”、瑄王一党的核心人员,她要是在瑄王一党里当卧底,那背刺起宋崇渊他们来,要比其他人更容易,事半功倍。
好好好,宋崇渊把她送到太子身边,让她做内应,谋害太子。
而昭帝此刻在用威逼利诱的方式拉拢她,要她在宋崇渊那边做卧底,弑父大义灭亲,帮助湛淮晏荣登高位。
她这是双面细作!
宋令虞没有立刻答应,抬头看着昭帝问:“可如果,即便皇上保了几年太子殿下,几年后太子殿下的眼睛依旧没有恢复过来,到时该如何?”
“那就靠太子妃你了。”这会儿昭帝好像又认出宋令虞是太子妃了,他抬手在宋令虞的胳膊上拍了拍。
“朕做了二手准备,一面让医者给太子医治,另一面太子妃你和太子尽快生出皇长孙来。”
“若是两年后太子无法恢复过来,那就扶持皇长孙坐上皇位。”
宋令虞:“……”
昭帝的格局比皇后大啊。
但,咱就是说,这个皇位非得是湛淮晏来做不可吗?
宋令虞指了指自己,“父皇,你知道儿臣是出自哪家吗?”
“太子妃你不是武安侯的嫡女吗?朕当然知道,你该不会真以为朕糊涂了吧?”昭帝沉了脸色,不高兴宋令虞当他糊涂了。
宋令虞:“……”
湛淮晏已经拒绝跟皇帝说话了。
宋令虞话家常般,“父皇,其实为了江山社稷考虑,不管是失明的太子殿下,还是日后尚在襁褓就登基的你的皇长孙,那都是儿戏。”
“儿臣觉得,论才能,瑄王也可以继承大统。”
湛淮晏猛地转头看向宋令虞,俊美的下颌线紧紧收起,整个胸腔里都是一片冰冷,以及,嫉妒和醋意。
宋令虞感觉到后,抚了抚湛淮晏的手,摇头表示她只是在试探父皇。
湛淮晏苍白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当着皇帝的面,紧紧把宋令虞的手收拢到自己的掌心里。
昭帝对此不以为意,应着宋令虞刚刚的话,“是啊。”
“玦儿同样能继承大统,相比较太子,朕甚至更喜爱玦儿一些……”
昭帝不喜欢皇后,他喜欢皇贵妃。
平日他更宠瑄王,早早给瑄王封王建府,养大了瑄王的野心。
他爱瑄王是真的,让瑄王做太子的磨刀石也是真的。
太子从小到大太顺遂了,且感情用事,过于顾及儿女情长,不经历些磨难波折,这南昭的江山日后交给了他,也会毁在他手里。
所以他让瑄王一党跟太子一党为了争夺皇位,多年来兄弟阋墙,明争暗斗,互相残杀,叫太子和瑄王谁都不能除去对方。
但现在,瑄王打破了平衡。
高僧给太子批过命,如高僧所言,太子这一年遭遇了人生最大的生死劫难,所以他必须出手为太子谋划。
昭帝闭上眼睛,两手搭在腹部,许久没说话,似乎是睡着了。
湛淮晏等了一会儿,伸手给昭帝把被褥往上拉了拉。
他握着宋令虞的手站起身,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谁知,背后传来昭帝的一句话,“宋卿好好考虑一下朕许给你的。”
宋令虞顿住,回头看去。
昭帝仍然闭上眼,还是一副睡着了的样子,仿佛刚刚不过是她的幻听。
宋令虞压着心思,和太子一起出了御书房。
白总管行了礼,对宋令虞传达了皇贵妃的宫女的话,“太子妃,你的姑姑皇贵妃请你去一趟她的宫里,说是有赏赐给你。”
宋令虞在脑子里看着自己那只有15点的气运值,真是过五关斩六将,生存太不易了。
湛淮晏冷着脸,“阿凝不想去便不去,或者,孤陪你一起去。”
“太子殿下得留下来了。”宋令虞抬头看过去。
宋崇渊带着内阁的几个辅政大臣,正往这边来,应该是听说皇上醒了,一同的还有瑄王。
他们这是又来逼迫皇上废太子,另立储君了。
宋令虞和湛淮晏站在一起。
宋崇渊几人来了后,便对她和湛淮晏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湛淮晏恢复了平日的冷情尊贵,气场很强,淡声道:“宋丞相不必多礼。”
“不知宋侍郎可在?刚刚父皇提起了她。”
湛淮晏的双眼上蒙着白色绸布,居高临下的姿态,绑着墨发的红色绸带被风吹得扬起来,风采如神只。
他的脸对着宋崇渊几人,在用其他感官寻找着小丞相。
宋崇渊看了一眼湛淮晏身侧的宋令虞,不动声色地答着,“臣的儿子今日按时来了内阁,只是衙门那边有些事务需要她处理,臣让她去了。”
“算着时间,等会儿她应该就过来了吧?”宋崇渊这话也是对身侧的瑄王说的。
瑄王今日早早来到内阁,没见到宋令虞,浑身上下都冒着一层寒气。
平日皇上偏宠他,他在朝中几乎跟太子平起平坐了,见了太子不行礼,还等着湛淮晏称他一声大皇兄。
湛淮晏过去无视瑄王,如今失明了,他更当看不到瑄王。
瑄王身躯高大,带着在战场上淬炼的杀伐凛冽气势,一张脸硬朗深邃,刀削斧凿般,眸若寒潭,凌厉的目光在湛淮晏蒙着白色绸布的眼上扫过去,这才落到湛淮晏身侧的宋令虞身上。
那一刻,他的心里莫名惊了惊。
宋令凝是他的表妹,身在闺阁,旁人几乎没见过,他一年下来去舅舅家走动拜访时,倒是能见五六次宋令凝。
宋令凝是柔顺端庄的,邻家妹妹的感觉。
但眼前的太子妃,一身玄红相间的华贵宫装,妆容不浓,只是略施粉黛。
可瑄王看着她,只觉得她的姿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盛丽,有种很强的气场,让人移不开眼,心悸不已。
“太子妃成了亲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瑄王说这话时,如剑的眉微微拧起,鹰隼一样锐利,又裹挟着寒霜的目光射在宋令虞身上。
宋崇渊心里沉了又沉,他的外甥是很敏锐的。
若是等会儿再不到宋令虞,他必定会觉察出什么。
宋令虞等会儿必须出现。
宋令虞和宋崇渊对视了一眼,平静自若,“女子成了亲便是妇人,自然跟在闺阁时不一样,等日后本宫当了母亲,瑄王还会觉得本宫变化更大。”
宋令虞看到了瑄王头顶的气运值,简直是全场最高,全部拉满的状态,隐约还萦绕着紫气。
紫气东来,紫色代表东方。
而龙,在东方。
以前她跟着宋崇渊拥护瑄王,现在她看到了气运值,更加知道湛淮晏注定会被废杀,瑄王才是帝王的命格。
宋令虞站在瑄王对面,就感觉到他身上的气运值,源源不断地往自己这边涌。
而且她吸别人的气运值,别人的气运值会减少,对别人不利。
但她吸收了很多瑄王的气运值,瑄王的却一点都没少。
这说明瑄王的气运是不可估量的。
宋令虞这几个月总是胸闷,呼吸困难。
直到这一刻,她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精神抖擞。
瑄王还在审视着宋令虞。
宋崇渊往前走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瑄王的目光,温声对宋令虞道:“你姑姑有赏赐给你,你可以过去了。”
他又转向跟着自己的几个朝臣,看向瑄王,“皇上的龙体好了一些,瑄王,我们进去禀报政务吧。”
瑄王终于是收回了目光,带着人给宋令虞让开了路。
却在宋令虞走过去时,他转过身盯着宋令虞的背影,久久地看着,眸底一片深邃难测。
*
宋令虞带着半芙和又竹几个宫人,被朝阳宫的嬷嬷迎了进去。
她对皇贵妃行礼时,站起来就看到放在皇贵妃手边的、一碗黑色药汤。
她的气运值又开始下降,好好好!
梅开二度,皇贵妃跟皇后一样,准备的都是绝子汤是吧?
“姑母,刚刚在凤仪宫,皇后娘娘已经赏赐给了阿凝绝子汤,阿凝恳请姑姑怜惜。”宋令虞当然会喝避子汤,但不能是极为伤身的绝子汤。
即便她日后不打算生儿育女,那也不能损伤了自己的身体。
“你装你妹妹,倒是装得很像。”皇贵妃冷嗤了一声。
她给宋令虞喝绝子汤,是为了一劳永逸,免得日后一个不慎,宋令虞就怀了湛淮晏的孩子。
不过她也料到了,皇后也不允许宋令虞生下湛淮晏的儿子。
她知道皇后的手段是毒辣的,赏赐给宋令虞的是绝子汤,合情合理。
皇贵妃也不想跟宋令虞撕破脸,维持着姑侄情义,没逼宋令凝再喝一碗绝子汤。
她抬了抬手,示意嬷嬷抱来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一副很珍贵的头面,以及许多名贵的珠宝首饰。
“辛苦你了,本宫会让你早日脱身,尽快恢复你原本的身份,到时候瑄王做了皇帝,你就是从龙之功,他会重用你,给你封侯拜相。”
这大饼画的,宋令虞还是愿意吃的,淡声应着,“是。”
“你父亲刚刚托人送来了衣服,你换上后去前朝吧。”皇贵妃觉得宋令虞麻烦,并为此不屑,一个女子做什么朝堂上的小丞相?
但宋崇渊拿捏住了她的软肋。
她的儿子在找宋令虞,为了不让儿子起疑,得知了宋令虞是女儿身,她只能配合宋崇渊的安排。
宋令虞被引着去了内殿,换上平常自己上朝时的朝服。
然后,她由嬷嬷领着,走了后门,赶去御书房。
白总管看到宋令虞来了,连忙上前行礼,“宋侍郎你可算是来了!皇上让奴才迎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