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谢后,无忧没有坐到他对面的石凳,默默后退坐在了亭子自带的边椅上。
动作是谨小慎微,规规矩矩,行事却是处处大胆,有一种平静的疯狂。
元琰看着棋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转着棋子,“我承认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交换的。
尊严、信仰、责任,还有规则,这些都是不可以被金钱腐蚀践踏的,你可明白?”
无忧自知有错,终于松了口,“我那时也没想那么多,那么长远。”
小侯爷和郡主都是喜武胜过文的,太傅对文章要求又高,看他们点灯熬油,愁眉苦脸,人都蔫了,她也实在不忍心。
“怎么做到写出三种笔迹的?”
“练呗。”
她习以为常地回了,见他皱眉,耐着性子解释道:“回殿下,小侯爷是左撇子,我照葫芦画瓢,自然也是左手写字。
郡主是皇家闺秀,讲究端方,惯写隶书,而隶书易模仿。
有心便无难事,耐心练习即可。”
“只是为了赚钱,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三种笔迹,三个人的运笔习惯,种种细节,你都做到了极致。”
元琰仍记得高阳太傅告诉他那三篇文章出自一人之手时,他的震惊。
他反复仔细观摩了数遍,仍不敢相信那些笔迹能出自一人。
更让他感到震惊的是这些竟都出自一个小丫头之手。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让她做到这个程度!若非老师阻拦,他早想亲自会一会这位造假奇人了。
“做得好,才会买卖常在。”
“为了所谓的买卖,连文章都以三人的性格口吻角度写成?”
“太傅们何等慧眼,想要骗过,总要仔细些。”
元琰固执地不愿意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钱,“当真只是如此?”
那炙热的目光快要把烤透了,无忧抿了抿唇,即使故意躲着不看,也难以招架聚在自己头顶的审视目光。
直到现在她也没能看出这位殿下到底想要干什么想要得到什么。即使有准备,仍叹这个殿下果真难对付。
严重疲劳的小姑娘能感觉到自己脑袋渐渐发沉,精力越发难以集中,怕体力脑力不支生变,决定速战速决。
“长公主请的来人,请不来心。长公主再好的手段,不外乎威逼利诱。
可自古文人最会糊弄,若不想长公主一番良苦用心落空,只能让这些大师们起了惜才之心。
偏小侯爷志不在此,代写是我能写到的唯一两全之法,是为钱,也是为了盼儿成才的愿不落空,亦是为了能得到认真的对待。
殿下费解我为何理不直气壮,是因内心深处虽知错,但无悔。”
元琰的视线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小姑娘的这双眼睛黑白分明,因她脸上表情甚少,垂时,稍显木呆,当她睁开,整张脸都有了灵魂。
此刻那眼底的坚持,竟让他无法挪开视线。
她忽而自嘲一笑,“可能在内心深处,我也不想白来人世一趟,想要找些值得用心的事做。
最用心的,还没人看过,不知殿下可愿意一观?”
她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沓纸。
“你这是有备而来呀!”
见他伸出手,无忧上前把文章送上,又默默后退。
她低眉顺眼地解释说,“罪女自知卑微,素来无人在意,早间殿下审视的目光令人无法忽视。
罪女自问与殿下素无瓜葛,亦不曾有冒犯之言。
思来想去,能和殿下产生交集的,便是只有回京的高阳先生了。
想来是太傅已慧眼看穿,我……有备无患。”
最终还是走到了她最不想走的这一步。
“好一个有备无患!”
快把他对比成傻子了,元琰哼了一声,“为什么不把这些给太傅看。”
“不想自找麻烦。”
清冷的桃花眼里闪过一抹玩味儿,“那为什么给本王看?”
“想让殿下别找我麻烦。”
她垂着头,姿态越发恭敬。
“这会儿倒是诚实了。”
元琰眉头一挑,把东西往桌上一拍,冷笑着,“你怎知本王看完不会找你麻烦,你可知本皇子甚厌恶自作聪明之人?”
无忧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语气中透着一丝期待,“高阳先生曾说,殿下是他教过的最聪慧的学生,殿下聪慧绝顶,我赌殿下识人。”
“你是想告诉本王,你很聪明,可以为本王所用?”
无忧摇了摇头,“我一偏居道观的小小罪女,如何为殿下所用?
只是想让殿下知道,对有些人来说,太聪慧会为人忌惮,而不能被看见的聪明,只是一堆废纸。
请殿下看在我断尾求生的份上,放过我。”
小姑娘认真求饶,元琰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
心情被她搞得不上不下,五味杂陈,他这几年的情绪起伏都不如今日之多。
少年亲王复又拿起文章,静静翻看了两页,欣赏自桃花眼中一划而过,旋即转为严肃。
“当真读了不少书啊,天道远,人道迩,左氏春秋都看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无忧盯着鞋尖,难得说了暴露内心的真想法,“看另一种生活,让日子不那么单调无趣而已。”
元琰微微颔首,轻叹了口气,
“本王倒真小瞧你了,若是太傅看了这些文章,怕是更觉可惜,更不会给本王好脸了。”
“是觉得可惜,还是会希望……从没教过我?”
压白了的指头无意识地扣着石椅,越说声音越低,她虽然才十多岁,却已然明白男人的世界,似乎忌惮女孩拔尖。
虽然她已经有意守拙,仍能感觉到,很多时候,高阳太傅看她的眼神,没有弟子成才的欣喜。
有一种儿说不出的防备忌惮,好像她闯入了不该去的禁地。
元琰收起了文章,目光锐利地盯着她,“谁教的你小小年纪一股子看破红尘的酸腐味?
你既读书,焉不懂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还是说故意跟本王装可怜以博取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