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离北境越近,林梦华便越加嗜睡起来。
或许是因为天气愈加寒冷的原因,这几日里,林梦华整日里总是昏昏沉沉的,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还总是反复的做着同一个梦,随行的巫医根本查不出病因,就连林梦华自己也找不到缘由。
他只知道,她做了一个又长、又令人绝望的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惨痛的一日。
只是这一次,她不仅亲眼看见了自己魂归离恨天时的惨状,还亲眼目睹了祁云璟殒命在边境北部的那一刻。
她一直以为,是祁云琛放心不下,所以才命人将祁云璟暗杀在了那荒无人烟之地,可真相,却让她久久无法释怀。
那个男人,该是对她有多深的爱意,才会选择那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一生啊!
梦里,祁云璟戴着长长的枷镣,手筋齐齐被挑断,耷拉在枷锁上,琵琶骨上被枷扣穿透,几个官兵拖着他,走在这漫天的黄沙之中,鲜血顺着镣铐滴落在黄沙之上,拖行出一条鲜红的路径来,仿若黄沙之上开出的红梅,鲜艳、夺目,又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突然,四面不知从何处涌现出一群穿着奇异服饰、长巾覆面的人,刹那间就将祁云璟几人团团围住。起初来人并无异动,却在几个官兵拔刀的瞬间,四周之人一拥而上,干净利落的就将几个官兵解决掉了。
就在众人缓缓靠近祁云璟之时,周围的黄沙之中,又杀出一批突厥装扮的兵将,霎时间,刀光剑影,兵器碰撞之声四起。
而祁云璟只是坐在一旁的土石上,眼波含情,痴痴的盯着破烂的囚衣下,那枚摇摇欲坠的白色玉坠,他忍着巨大的撕裂的疼痛,抬手,小心翼翼的将玉坠从脖子上取下来,温柔的拽在手中,嘴角噙着几分满足的笑意。
四周的生杀纷乱,在此刻仿佛都与他无关了。
料峭的寒风吹起他鬓角的碎发,俊美的脸上满是血渍,可眼神中依旧清明,没有恐惧,没有恨意,只有无尽的遗憾与不舍。
或许,世间不会有人料到,堂堂天齐战神,威震大陆,清风霁月的安王爷,竟会成了这般模样,可林梦华看得无比心痛,她想上去抱抱他,告诉他,自己爱他,可是,这是在梦里,她如梦幻泡影一般,在拥抱时,直直的穿过了他的身体,只留下神色由遗憾转为绝望的祁云璟。
“华儿,等我!”
祁云璟呢喃着站起身来,脚上用力向前奔去,直直的撞在了一把突厥的长刀之上,顿时,血流如注。
祁云璟应声倒地,神色安详的躺在血泊之中,手中紧紧拽着的玉坠从他手里滑落,坠在一片黄沙之中,映着阳光透出温暖的白光,随着他的呼吸闪烁着,一点一点,一瞬一瞬,直至停止。
可他脸上扬起的笑意却越来越浓,直至失去呼吸,他都在呢喃着心里那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林梦华想要伸手挡住他冲向尖刀的步伐,可祁云璟直直地穿过了她的身体。她只能痛苦的流着泪,蹲在祁云璟的身旁,一次又一次,无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可是他永远也不会听见。
只有那枚她多年前送给他的玉坠,在这狂沙之中,被吹得呼呼作响。
祁云璟死后,双方的大战以那队奇异装扮的人的胜利而告终。
只是他们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草草在黄沙之上立起了一座孤冢,又将祁云璟的尸身带到了一处祭坛,替他大大的做了一场法事,才将他焚于大火之中。
在此期间,林梦华好似同样感受到了身体的灼热,可她深知这不过是梦境。但她也明明能感受到,祭坛之上,替祁云璟做法祭的那个人,有意无意的瞥了她一眼,也只有一眼。
霎时间,她竟区分不出,此处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只记得,当她亲眼看着祁云璟的尸身化作一抔飞灰时,心底的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真实到她能依稀感觉到自己心脏被万千利剑刺穿后,又被炙烤的窒息感,那种痛,让她无法呼吸,又无法忘却,在身体里一寸一寸的折磨着她,像是一个被摔得粉碎的瓷器,又一片一片的,忍痛拼起自己,而自己却不知道,拼起来的还是不是完整的自己。
一瞬间,天空裂开一道口子,紫红色的闪电盘旋其中,整个天空开始慢慢变暗,直至完全黑下来。只听见‘轰’的一声巨响,林梦华被吸进了那道闪着紫红光柱的裂缝,刹那间,缝隙便被填满,天空瞬时亮起,一切恢复如常。
“阿璟,阿璟,祁云璟,不要......”
在一声声焦急到近乎失声的呼喊中,林梦华也渐渐苏醒了过来,眼前,仍旧是温暖的马车,以及神色复杂的蹲在她身侧,拉着她手安抚着的祁云忌。
“阿梦,做噩梦了?”
这场梦虚幻到近乎真实,以至于林梦华醒后多时,都仍然无法从梦中的场景中清醒过来,那种亲眼所见的真实感,以及撕心裂肺的疼痛感,让她根本无法忽视这场奇异的梦境。
而她的心底,也渐渐燃起了一丝希望,一个关于祁云璟还活着的念头。
那场法祭,那个在梦中瞥了她一眼的祭司,无一不在暗示她,关于祁云璟的讯息。
即便许多人都希望他已经死了,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哪怕渺茫,她也绝不会放弃。
梦里那个神秘的地方,她一定要去寻一寻!说不定真的会有关于祁云璟的消息。
“祁云忌,我想骑马。”
“不行,你的身体还未康复,不宜剧烈运动。”
“求你,祁云忌,我求求你,让我骑马好吗?这都快五日了,我们还未到北境,若是骑马,早就到了,你让我自己骑马吧。”
面对林梦华近乎卑微的乞求,祁云忌心里只感觉到窒息般的刺痛与愤怒,他不明白祁云璟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可以让祁豫安为他铺平一切道路,可以让眼前这个曾经高傲又自信的女子,此刻卑微的祈求着自己。
“若本尊不答应呢?”
“你知道的,我可以救你,亦可以让你死。”
“威胁我?本尊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威胁,林梦华,你最好看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说过,我从来不会做无用的事儿。”
于是,在祁云忌疑惑的眼神中,林梦华从发间取出簪子,又藏在簪中的药丸迅速倒入水杯中,只见药丸瞬间融化,与此同时,随着车内暖空气的流动,祁云忌在几个呼吸间便感觉到双腿乏力,不过片刻,竟是麻木到无法站立。
祁云忌满目猩红的盯着林梦华,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可即便他将她盯穿,却仍旧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只有冷漠,满眼的防备与冷漠。
祁云忌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般,痛的他想要掏出来扔掉,可此刻虚弱的体力并不允许他这样做,他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女子,迟迟没有说话。
“祁云忌,放了我,我马上给你解药。”
“呵呵,我以为你这些时日不再抗拒与我接触,或许也对我有些在意,没想到......可是阿梦,你知道的,‘无门’向来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以为伤了我,你就能全身而退的去到北境吗?”
“可是,他们都很在乎你,只要你的命在我手里,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
林梦华冷静的与他谈判的样子,和初识时一模一样,祁云忌一时间竟有些许恍惚,若是早一点,早一点遇上她,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最终,理性还是败给了感情,祁云忌望着眼前与自己剑拔弩张的女子,这个自己用尽手段都无法走近的女子,就这样,就要这样离开自己了吗?私心还想沉沦,可理智告诉他,是的!
“魑,替林小姐备马。”
“是!”
其实,车外的人在两人刚起争执时,就已经听见了声响,毕竟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绝世高手,耳里自然是不差的,在他们察觉到林梦华只是单纯的想逃跑,对于祁云璟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时,才松开手中早已蓄势待发的武器,毕竟,他们都很清楚林梦华在祁云忌心里的位置。
在林梦华牵到马匹那一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颗药丸塞进了祁云忌口中,然后迅速侧身上马,扬长而去。
望着英姿策马离开,连头也没回一下的女子,祁云忌眼里满是破碎,这一刻,他仿佛理解了黎非烟当时靠在祁豫安怀里说‘能死在你的怀里,此生,足矣!’的情愫了。
那种爱而不得,得而不亲,亲而不合和的感觉。就像是你漂泊在无边无际的海面时,无意间爬上了一艘无人的帆船,你便以为能就此得救了,可当你越飘越远,你才发现,你手中缺了掌舵的钥匙和划水的桨。这艘船,注定是别人的,而你,不过是个幸存者,一个别人人生路途中,无意间救下的路人罢了,若是因为片刻的欢愉,就像=想将直占为己有,最终,也只能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而已。
可有的人,天生就是拥有钥匙与桨的人,所以,怎么能不遗憾呢?
“尊主,接下来怎么办?”
“魑,你带他们回去,按原计划进行,影,你与我去北境。”
“是!”
于是,本来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在此刻分崩离析。
而得了自由的林梦华更是恨不得马上飞到北境,在连夜赶了两日路后,终于到了北境边上的边陲小镇。
只要再有半日,她就能去到北境腹地,那个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祁云璟上一世惨死之处,亦是今生祁云璟失踪之地。
林梦华从无门中听说过那地方的凶险,因此,在连日奔波后,也不敢再贸然进入,于是,便在小镇上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下,也正因为暂时的休憩,才有了接下来的际遇。
就在林梦华前脚刚住进客栈时,祁云忌主仆也便住了进来,而且房间就在林梦华的旁边一间。
“尊主,要去和林姑娘打声招呼吗?”
“不必了,想必此刻,她并不想这么快再见到我。”
影不如魑那般有心思,自然也不懂的祁云忌这样做的原因,可当初林梦华治好了祁云忌的腿,他对林梦华是感激的,所以,他也乐意跟随尊主一起来保护她。
翌日清晨,林梦华早早就起床,准备买些干粮清水,就往北境腹地而去,却在恍惚间听见掌柜的说起施雪柔的消息。
“真好啊,咱们的雪柔公主终于要回国了。”
“是啊,当初为了咱北狄的百姓,公主只身去天齐为质,这些年定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回来,咱们一定要好好对他。”
“说什么傻话,咱平头百姓,还轮不上侍候公主,不过今日的回国迎礼,咱们倒是可以多采些月亮花送给她。”
“好好好,掌柜的,我这就去采。”
说完,小二便急匆匆冲了出去,差点与一旁探听的林梦华撞上,在仓促的道歉后,小二瞬间便跑得没影了。
“掌柜的,你们说的雪柔公主,是天齐皇宫的清河郡君施雪柔吗?”
“姑娘,老朽不知道什么清河郡君,但施姓却为北狄国姓,雪柔公主芳名也正与你说的一样,可不知是否为一人。不若你待会自己瞧瞧?”
“她会来?”
“公主倒是不会来小店,不过她会到西边的月亮湾游船祈福,你可以去那里看,不过你得赶紧去了,否则人太多,你今日便挤不进去了,那里可是咱们北狄顶顶漂亮的地方,平时里,寻常人家可都是不能靠近的。”
“谢谢掌柜。”
“姑娘客气了。”
林梦华一边道谢着放下银两,一边踏步往外走去。
骑马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掌柜指路的月亮湾,此时不过辰时,月亮湾却早已是人山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