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符泠的声音消散,她眼眶中那颗悬而未滴的泪珠骤然沿着面颊淌下来,直直落在萧承佑的手背上,激得他心头一紧。
猝然的触觉是冰凉的,沿着他手背的轮廓一路滑落,沿途每一寸肌肤都烧灼起来。
湿润的泪洇在掌心,萧承佑几乎是下意识地攥了攥手,像落魄的渔民珍惜地藏起海边拾出的珍珠。
符泠自是意识到有些失态,鼻尖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柔软的闷哼,随即偏开头要掏手帕,不想叫他瞧见自己这狼狈之态。
然而下一刻,略微粗粝的触感轻抚在下颌。
“我答应你,此物我会为你寻来。”
萧承佑的手一触即逝,抹去了她面上残留的泪痕。
宽大袖口下,他情不自禁地捻了下指尖,一种不知是难过还是心疼的情愫在胸膛里翻涌着。
“真的吗?”符泠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如湖面的雾霭被一阵清风拂去,透彻的眸底满是他的身影。
萧承佑怔忪片刻:“嗯。”
若老夫人不同意,他亦不会轻言放弃。
无论多么名贵的药材,哪怕翻遍这世间的河山,他也能为她寻来。
他给不了符泠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默默守护在背后,成为她坚强的后盾。
或许,他的生命也因此有了意义。
“拉钩,”符泠认真地凝视着萧承佑,突然朝他靠近,一把将他的手握起,“夫君不许反悔哦。”
来不及反应,棉花般温软的感觉便落在了萧承佑手心,符泠唤“夫君”的嗓音清甜如泉水,随着距离骤然拉近,他耳畔泛起一阵湿热的痒意。
萧承佑的眉心不自主地松懈了些许,仿若寒冰被一缕春风吹融。
手指缠绕,萧承佑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半空中。
“不会反悔。”
马车内的空气无端地发闷,隔着车幰,窗外的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除了窸窣的蝉鸣和嘈杂交错的脚步声,整个世界只剩下二人略微压抑的、温热的呼吸。
二人之间距离太近,符泠每一寸的变化都能尽收眼底,萧承佑怔怔地看着面前那张灼若芙蕖的小脸以极快的速度挂上了那抹他熟悉的、不达眼底的笑意。
她好像知道自己这样是足够美、足够惑人的,颊边的梨涡抿得深了些,便端是令他移不开眼。
“夫君你真好。”鼻尖那抹符泠身上的幽香又近了些。
然而萧承佑的眉眼却逐渐覆上了一层寒霜。
“符泠。”他声音顿了顿,带了几分郑重之意,“往后在我面前,不必强颜欢笑。”
在他面前,做她自己便是。
符泠咬了咬唇,似乎有些不解。
这表情她对着铜镜练习了许多遍,教习嬷嬷也说,世间绝无男子可以抵挡这样的诱惑,不知为何惹了萧承佑不喜。
不过见萧承佑神情认真、并无责怪之意,她便也懵懂地点了点头:“哦。”
不知不觉间,萧承佑唇边罕见地浮出一丝浅笑。
他凝视着符泠被戳穿的怔忪模样,只觉得这点不经意间暴露出来的真实也无比的可爱,甚至比那迷蒙诱人的神态更令他欲罢不能的喜欢。
像是无意间打开了隐秘的重锁,埋藏在心底深处的冰寒刺骨的雪山骤然消融,坍塌的冲击力令萧承佑胸膛一震,随即千丝万缕暖流向四肢百骸涌去。
无论如何躲避,他都无法忽略,自己对符泠的喜欢。
他想让她那张时常盛着假笑的面庞绽放出自然的神色,想将她的一颦一笑全部攫取,统统归为己有。
萧承佑眉心蹙起,不可避免地想到方才那卫公子情深意切的模样,还有他面前那幅画、符泠抱着猫的身影、她察觉自己前来时不可自抑的惊慌的目光……
一幕幕场景如荆棘深深扎入他的心窝,伤口并不大,鲜血却淋漓不止。
卫词见和沈昭一般,他们都出身高门、家世清白,亦是才情洋溢、喜好吟诗作赋的公子哥,能给她无限的温柔呵护。
而他却是在千疮百孔和黑暗的泥泞中走出来的战士,是檄文里无数字句抨击的罪臣之后,复仇的信念如悬在头顶寒光闪闪的利剑,儿女情长不过是一种奢望,他不应该、也不能够靠近符泠。
可是……
不远处有些嘈杂的脚步声徐徐落入耳畔,似乎是丞相府的人发现他们离席,在四处寻找。
符泠不愿给丞相府的人添麻烦,偏过头正要抬手拉开车幰回应,手腕上却忽然落了道力,下一刻,萧承佑宽阔的身影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
马车厢本就狭小,她已经避无可避。
二人距离不过咫尺,似乎她只需再微仰起些头,便能轻而易举地触碰到萧承佑的唇。
符泠不知萧承佑为何阻拦,却感觉他似乎有话要说,浓黑如墨砚的眸中翻涌着无数她看不懂的情绪,如同潜藏着惊涛骇浪的暗潮不断冲袭着一堵坚硬高筑的堤坝。
呼吸如潮水弥散在半空中,紊乱地交缠着。
萧承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极为艰难地开口。
“方才……你想和他在一起吗?”
声音已经竭力平静、不带恳求之意了,却还是隐藏不住颤抖。
话音落下,他几乎刹那间错开视线,不敢看符泠的眼睛。
仿佛罪孽罄竹难书的囚犯等待着命运的宣判,短暂的时间流逝,却如同千万年不见天日的暗夜一般难挨。
从前符泠言之凿凿对沈昭的爱意,他还能以婚嫁之名蒙蔽自己的内心,可如今萧承佑却无法面对,符泠在得知真相后依旧对他毫无情意,更无法抉择,自己能否自然地放她离开,眼睁睁看着自己求之不得的女子欢欣雀跃地投入他人的怀抱。
符泠几乎从未见过萧承佑这般失态,睫毛颤抖了一下,只是片刻的踌躇,面前萧承佑的神色便难以遏制地沉郁了下去。
“我不是沈昭,那么其他人就可以吗,譬如那位丞相之子?他有权势、对你仰慕已久……”
萧承佑几乎有些口不择言,踉跄地收住,停顿片刻,他抬眸直视着符泠的眼睛:“只要你不说出我的身份,权势、荣光、不纳妾的后院,我都可以给你。”
“你还想要什么?千金草、诰命夫人,如果你想要我都……”
声音像一本书被撕破了尾页,随着萧承佑胸口激烈的起伏,戛然而止。
强烈的情绪溢满了胸膛,这样无所顾忌的剖白,令他的心仿佛衣不蔽体的旅人,四顾茫然、无所栖身。
雪山融化后破土而出的不是嫩绿的翠芽,而是不知压抑了多久、乃至于阴暗扭曲的带刺的藤蔓。
他的心是地狱,却想拉着符泠一道驶向无法挽回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