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昨日发生争执后,两人第二天都不约而同的忘了昨日之事、仿佛没发生一般。
一大早,两人简单的乔装一番后便匆匆离开客栈,开始沿途观察江州难民以及各州郡官员的做法,看看他们是否言行一致。
果然,如苏若清所想一般,尽管如今江州之难刻不容缓,但仍有官员胆大包天、假公济私。在此等灾情之下竟与富商豪绅勾结在一起,不顾江州之急、将百姓拖进更深的灾难中去。
虽仍有以百姓为先、身先士卒的好官,但一个老鼠坏一锅粥,在这些“硕鼠”的掺和下,无疑让江州灾情雪上加霜。
苏若清一路看下来,双手早已紧握成拳,就连宋辞也眉头紧锁,眼中所流露出的厌恶之色根本就遮掩不住。
她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却见他的唇紧紧抿着,眼中流露出她看不清的情愫,似在极力压抑着怒火、又似强忍着万分悲痛。
最后,苏若清自嘲一笑,喃喃道:“我大渊有这种官员在,百姓如何能安……”
宋辞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深处藏着纠结,伴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无疑,他是一位仁德的储君,可是……
宋辞眸光微动,垂眸看向自己放在冰心上的手。
可是他太过于仁德了!宋辞在心中道。
而有时候,仁德过头并非什么好事,极有可能会被反噬,或者走向殉道之路。
因为,道德感太高的人,是不适合做储君的,成龙之路,注定坎坷、注定是要用鲜血铺就的。
正如沙场之上的‘一战功成万骨枯’,成龙之路,更是如此!
想到这里,宋辞的目光突然变得怜悯,她抬起头看向他,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可是不等她出声苏若清便再次说道:“终有一日,我会肃清朝堂,给百姓带来一个海晏河清的大渊!”
他说这话时眼中充满希冀,宋辞将要出口的话瞬间梗在喉咙里,她抬起头看了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这一次,宋辞没有选择沉默,她开口了。
她说:“现在说这个还为时尚早。”
在苏若清微变得眼神中,她对上他的目光轻笑了一声,凉凉道:“这些话,还是等你坐到那个位置后再说吧。”
说罢,她也顾不得苏若清听了这话后的反应,径直朝前走去。
苏若清对着她的背影思索了片刻,然后抬脚跟上。
宋辞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察觉到他已经快要跟上自己,可是她现在不想与他说话,于是再次垂眸看向自己腰间系挂着的冰心。
苏若清察觉到她的动作,出声道:“你好像很喜欢这把剑。”
宋辞轻点了下头,微微将脸侧到一边,她摩挲着冰心的剑柄,半真半假道:“我这人恋旧,这把剑跟了我许久,自然感情深厚。”
苏若清闻言没多说什么,只是轻笑了一声。
宋辞抬眸看了他一眼,突然想起那把精巧的匕首来,她低着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经意间开口问道:“我送你的匕首你这次带了吗?”
苏若清点头,“防身之物,自然是要随身携带的。”
宋辞眸光微动,察觉到他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于是抬起头轻扯起一抹笑来,淡淡道:“算你有眼光。”
虽然她的语气虽然与往常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却在不自觉中流露出一丝愉悦。
苏若清自然也发现了她与往日的不同,但他没说什么,只是垂眸看了她一眼,然后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有许多地方没去,还是快些走吧。”
宋辞点头“嗯”了一声,两人动身前往下一个探查地点。
两人动作很快,不过数日便已经走遍了江州的七个地区,如今只剩下两个地方,一个是平县,另一个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也是江州的政治中心——江饶。
*
半个月后,江州府衙。
苏承言看着外面升起的太阳,一遍遍在屋中踱步,面上闪过一丝焦急。
自他来到江州后,一行人便被请进了府衙,但是如今太子哥哥并未前来,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只好想办法拖延住他们,以免走漏风声,给他的皇兄争取探查的时间,确保结果的真实。
可是这些官员真的太精明了,他应付了这些时日只觉得心力交瘁,十分后悔当日的决定,他就不该轻易答应给他兜底,真的太难了!!!
他在心中怒号,可是并没有人回应他的话,只有仆人敲门的声音。
“五殿下,您在屋里吗?”
苏承言心想:你这问的不是废话吗!我不在屋里能去哪!但嘴上却说:“何事?”
“秦大人和胡大人想求见殿下,已经在正厅等候了。”
“……”
苏承言只觉得心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开口道:“让他们稍作等待,本殿换个衣服便过去。”
那人得到回答,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屋里,苏承言换上蓝色锦袍后对着铜镜看了半晌,这才打开门走了出去。
……
“秦大人,胡大人!”
一到正厅,苏承言便笑着迎了上去,面容和煦。
秦韦江与胡瑞文闻言立刻起身行礼,“见过五殿下。”
“免礼免礼。”
苏承言抬脚进了正厅,对着两人的方向虚虚扶了一把后便直接走到正位坐下,不等两人入座便率先问道:“不知二位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两人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秦韦江道:“太子殿下奉旨赈灾天下皆知,我等翘首以盼。只是……”
他话音一转,面上带着几分为难,他看着苏承言,将接下来的话一并说出:“您也知道,如今的江州时间就是生命,太子殿下自入江州后迟迟不见其容,我等实在是寝食难安,不知何时能面见太子,商量一下关于后续赈灾事宜?”
苏承言闻言瞥了他一眼,道:“本殿也知诸位大人心急,只是大人也知道,皇兄自入江州后便不幸感染风寒,如今卧于床榻之上,面容苍白憔悴,实在是不宜接见诸位,还望二位大人理解。”
秦韦江听了这样一番话瞬间无言以对,一时间噤了声,倒是胡瑞文听了这话突然拍案而起,怒道:“这句话半月前您就这样说了,如今过了半个月仍是这样,皇上派太子来江州是赈灾的,如今迟迟不见人算是什么理?既要养病,为何还要来江州,转道回京城岂不更为妥当?既选择来了江州,又为何一直托病不见!就算臣等等得,可百姓如何等得,此理,恕胡某无法苟同!”
说罢,他怒目圆睁,一字一句道:“还请殿下给一个准信,莫让我等空等才好!”
话音落下,苏承言面色微变,侧过头眯起眼睛打量起他。
空气突然变得极其安静,落针可闻。
一旁的秦韦江见此早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哪里还敢坐着,慌忙起身便扯住他的袖子把他往后面拽。可胡瑞文体型远比他魁梧,如今正在气头上,哪里是他可以拉动的。无法,他只得向苏承言行了一个礼,解释道:“殿下息怒,瑞文无意冒犯殿下,只是如今江州的灾情太过危急,这才一时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说到这里,他忙看向身边的人,示意他赶紧认错赔礼,但胡瑞文并不理他,只是紧紧盯着苏承言,眼中带着还未散去的怒火。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苏承言也看出了这两人与前面来的那些官员不同,因此也没有真的怪罪,只是在听到他那样揣测皇兄有些生气罢了,后来想想此事落在他们眼中恐怕确实难以理解,于是缓和了神色,笑道:“秦大人多虑了,胡大人也是为了百姓才会如此,既是为了百姓,本殿又怎会怪罪呢?”
“那我等究竟何时才能面见太子?”胡瑞文立刻问道。
苏承言看了两人一眼,看着门外思索了片刻,道:“这样吧,三日。三日后两位大人再来,本殿保证,太子一定会面见诸位!”
两人听后各自望了对方一眼,虽然有些久,但好歹有了确切的时间,于是两人点了点头。
“那我等便三日后再来,届时,还请殿下莫要再阻拦!”
“一定一定。”
苏承言笑着应道,“两位大人慢走。”
两人刚走出去没多久,苏承言想到什么面色微变,赶紧追了上去。
他望着两人的背影大声吼道:“还请两位大人和诸位同僚说一声,三日后再来!”
两个人听了这话回过头行了个礼,道:“殿下放心。”
苏承言听到回话总算松了口气。
……
这口气松下来之后,苏承言只觉得自己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想起这些日子由于应付这些官员一直没有休息好,他回屋后立刻便躺在了床上。
三日之后怎样三日后再说吧,总之,他这三日总算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终于不用在应付他们了!这种感觉可真好啊!
睡着的前一刻,苏承言这样感叹道,随后,便进入了梦乡。
*
另一边,苏若清与宋辞经过一夜的赶路,终于在第二日清晨抵达了平县。
平县是此次受灾最严重的地区,瘟疫便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爆发的,因此,两人还未入城便察觉到周围一片死寂,整个地区没有一点生机,到处都是求助无门、最后只得躺在路边等死的百姓。
他们一个个面容黢黑,骨瘦如柴,最让人心惊的是,无论是妇孺孩童还是正值壮年的男子,他们的眼睛里都没有一点期待,一眼望去死气沉沉的,就好像已经接受了自己将要死去的命运,因此默默等待着。
不止苏若清,就连宋辞看到此景眼中也闪过一丝惊愕,她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丧失生机的场面,哪怕是血流成河的战场上。
她看向苏若清,苏若清看向地上衣不蔽体的百姓,他虽未说什么,但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情绪已经说明了一切。
透过他的眼神,宋辞已经明白他要去做什么了,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旁观,而是默默守护在他的身侧。
苏若清蹲下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张白饼递给眼神快要涣散的老人,但他却偏过了脸,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不止如此,旁边的人也没有想要哄抢的意思,只是睁着眼睛望着他,当他拿着饼走到时,他们又都偏过头闭上眼睛。
苏若清不相信,于是一一去试,可是一连给了上百个人,无一愿意接过他手中的那张饼。
他们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好像又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们宁愿饿着等死,也不愿接过他手中的吃食。
宋辞一开始踏进平县便察觉到了不对,如今更是如此,看着百里无生机的场景,她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来。
她抬起头看向苏若清,苏若清也在此时看向了她,视线相对的那一刻,虽然谁都没有开口,但他们早已明白了彼此想要表达的意思。
平县的情况不同寻常,想必其中大有文章,可是在面对吃食都不愿开口的百姓,他真的能问出什么吗?他们真的会把真实情况对他说吗?苏若清不得而知。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一对祖孙的身上。宋辞察觉到了这点,也看了过去。
苏若清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下定了某种决心,不管结果如何,他一定会改变平县如今的情况!
想到这里,他朝着那位怀抱幼童的老人走去,步履坚定。
他来到两人面前蹲下身子,将手中的饼再次递了出去,只是这一次他没有选择递给老人而是递给了靠在老人怀中的孩子。
果然,孩子在看到吃食时眼中划过一丝光亮,他猛地咽了咽口水,却不敢立刻去接,只是抬头看向老人。
老人自然明白孙儿的想法,他也非常饿,但是他却对着他摇了摇头。孩子见此只得眼巴巴的看着他手中的白饼,一遍遍咽着自己的口水。
“老人家,孩子很饿,为什么不让他吃点东西呢?还有,为何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愿接过这吃食?”
苏若清将心中的疑惑问出,或许,他心中已有猜测,只是需要有人验证他的想法罢了。
听了这话,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嘴角扯起一抹绝望的笑,他喉咙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费力的抬起头看向苏若清,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年轻人,你是从外乡来的吧?”
苏若清点了点头。
老人见他点头笑了笑,“那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平县。”苏若清平静的回道。
“那你知道疫病起自哪里吗?”老人再一次问道,这一次苏若清迟疑了。
他看着老人的眼睛顿了顿,随后回道:“平县。”
“是啊。”
老人苦笑一声,浑浊的双眼浮现了一丝泪光,“如今疫病横行,无药可医,平县作为最先感染的地区,自然死的人最多、情况最为严峻!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他剧烈的咳嗽起来,苏若清见此忙将皮囊中的水递给他喝,他看了皮囊半晌才接了过来,猛灌几口后眼睛瞬间便红了起来。
他似是清醒了过来,随意的往后一靠,问道:“你看出来了吧?我们这些人并没有得疫病。”
苏若清没有说话,眼神越来越悲悯。
“可是,就因为我们是平县的人,江州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收留自平县而来的难民。”
说到这里,他周身散发出无尽的悲哀,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哀江州文》我看过,写的很好,言辞激烈,感情深厚。我不知江州之外是否齐心,可我知道江州之内人心不齐。”
说到这里,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就因为疫病自平县而出,他们便将所有平县之人看成洪水猛兽,如果说天下围困的是江州,那么江州围困的就是平县。”
“江州之于天下,正如平县之于江州!”
苏若清安静的听着,他紧紧抿着唇,良久,他轻声问道:“既然平县情况如此严峻,当地官员就不出面管制吗?”
“官员?”
苏若清不说这句话还好,此言一出,老人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面对眼前人的疑惑,老人这样说道:“平县十里之外有座无名山,若阁下未曾去过,那便去过一次再来和我谈谈官员吧。”
苏若清一听这话便知这里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和宋辞对视一眼后便做了打算。
他将手中的饼塞进老人怀中,可老人却不愿领受。他覆在老人耳边讲了一句话,老人瞬间止了手中的动作,他喉咙滚了滚,眼中带着还未散去的震惊,“你说的是真的吗?”
苏若清没有回答他的话,他将手覆在他的手上,对着他点了点头。
老人瞬间流下了泪,他终于不再拒绝,收下了那块饼和皮囊,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苏若清身后的女子。
如今老人算是他的突破口,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他将他们祖孙二人安置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后才动身前往无名山。
两人去往无名山的路上,宋辞时不时便会看苏若清一眼,苏若清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侧过头问道:“你一路上总是时不时看向我?是有什么问题吗?”
“我想知道,你究竟和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会在听了你的话后重新燃起了希望。
话一说出口,宋辞便瞬间后悔了,于是摆了摆手道:“算了,你别告诉我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说着,她便想着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可苏若清却伸手拦住了她。
在她略带诧异的目光下,苏若清缓缓道:“我和他说,我是朝廷派来救他们的。”
“只是说了这个?”
宋辞扬了扬眉,显然有些意外。
“只是说了这个。”
苏若清笑着说道,“由此看来百姓还是相信朝廷的,即使为爪牙所伤,也相信朝廷不会放弃他们,这是个好兆头。”
宋辞笑笑没有说话,一脸你看我信不信的模样。
苏若清见此也不欲瞒她,于是道:“其实我还说了别的。”
“哦?”
宋辞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抬起眸子瞥了他一眼,凉凉问道:“什么?难不成自爆了身份,说你是前来解救他们的太子殿下?”
苏若清摸摸鼻子,“那倒不至于。我只是和他说,我身边跟着的,是安北郡王宋璟之女,定国公宋朝之妹。”
宋辞眸光微闪,低着头没有回话,可是身子却有些许颤抖。
“他们并不是相信朝廷会如何,他们只是相信宋家罢了。他们知道,无论如何,宋家之人是绝对不会放弃他们。”
“够了!”
苏若清话音刚落,宋辞便怒吼出声,她转过身冷冷望向他,眼中隐忍着无尽的嘲讽和恨意。
“就是因为如此,我父亲才会遭受猜忌!民心所向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这种话,殿下以后还是莫要说了!”
“我明白,我只是想要告诉你,你的父亲母亲,是所有大渊人的骄傲,他们会永远敬重、爱戴他们。”
宋辞听了这话眸光微闪,良久,她轻笑了一声,道:“我当然知道,毕竟,你也敬重我父亲,不是吗?”
苏若清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注视着她,在宋辞悲愤交加的目光下,他点了点头,道:“我自幼熟读史书,看过不少忠君良将的故事,其中,我最敬重的便是颖川宋家。”
宋辞目光微动,突然笑了起来,可是眼中却仍带着伤痛,还有一丝嘲讽。
苏若清并未在意这些,他认真的看向她的眼睛缓缓说道:“我敬重宋家,尤其敬重安北郡王,并非因为他们是我大渊一朝的将军,并非因为安北郡王是你的父亲,而是他们身上的英勇大义,以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心。他们的这种精神始终感染着我。”
“记得幼年时,我曾与郡王见过一面,那时他一身戎装刚从战场归来,他看见我很是高兴,于是对我说了很多边关事迹,他和我说,虽然京城繁花似锦,但边关仍有许多百姓活在战乱恐慌中。”
“记得那一年北疆大捷,我父皇十分高兴,当场便要给他封王,可是他拒绝了,不仅如此,他还自请镇守北疆。”
宋辞自然明白这段故事,可是她还是听的很认真。她紧紧咬着自己的唇,眼中划过悲伤。
苏若清自然注意到了宋辞的沉默,可是他没有停,依旧说着。
“郡王他心中装的不是自己,不是帝心,而是百姓。你的父亲是一位很有远见的将军,倘若他顾及帝心,那必然不会去往北疆,而是及时放权,在京与家人团圆,等到战乱时再请命出征。可是他没有!”
“古来多少大家良将,或死于功高震主,或灭于子孙野心。宋家,是唯一一个传至数代仍心念百姓的家族,所以,我由衷敬佩!”
苏若清说到这里时眼中满是坚定,宋辞抬眼看着,心中也泛起波澜。可是此时的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因此勉强扯起一抹笑后便朝前走去,步伐又急又快,似是存心不想让苏若清跟上。
苏若清见此也没说什么,只是走在后面远远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