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水上行了多久,船终于靠岸停下。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再加上坐了那么久的船,宋辞也适应了在船上行走,因此船一靠岸停稳她就下去了。
苏若清跟在她身后,递给了划桨老人一小锭银子,在老人惊讶的目光下,他笑了笑,说了句“元宵快乐”后就下了船,避开了老人感激涕零的眼神。
宋辞在岸边等了一小会儿苏若清才走了过来。
他这次穿了一袭月牙白刻丝锦袍,绣的是云纹图样,腰间系着一枚白玉佩,手中拿着折扇,气质温润。
宋辞就这样看着他,一直到他走到自己身边也没有发觉。
“走吧。”
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宋辞瞬间回过神来,她有些恼怒的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往前走着。苏若清有些无奈,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走着走着又回到了街市,苏若清走到碧影楼时突然让宋辞在外面等一会儿,自己走了进去。出来时,他手上拿了一坛酒。
“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他看着宋辞笑着说道。
宋辞不知他脑袋打的什么算盘,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后突然笑了,应道:“好啊。”
苏若清将她带到了临江的一座高楼上,然后带着她上了屋顶。
宋辞坐在屋顶看着头上皎洁的月亮和漫天繁星突然乐了。“没想到殿下还会翻墙上房。”
“很奇怪吗?”苏若清笑着看向她,“这景色好。”
宋辞“嗯”了一声没有说话,垂着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苏若清见她许久没有说话,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喝下,淡淡道:“这一会儿有烟花放。”
宋辞闻言转过头看他,有些好奇道:“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听来的。”苏若清笑着答道,“只是往年都是在宫里,很少出来亲眼看过。”
宋辞没有说话,也径自倒了杯酒饮下,几杯酒下肚,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侧过头看向苏若清,将心中的疑问问出。
“为什么带我出来?就不怕皇上知道了后责罚于你?”
苏若清闻言怔了片刻,随即答道:“今日是你生辰,我只知道,你在宫里待的并不开心。”
宋辞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一时间愣在了那里,目光有些疑惑。
苏若清低头看向她,认真道:“我想让你开心。”
“开心?”
宋辞好像这才反应了过来,嘴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一个笼中鸟雀,也会有人在意它开不开心吗?”
“自是有人在意的。”苏若清答道。
宋辞闻言看向他,于是苏若清继续道:“祖母在意,阿朝在意,我也在意。”
宋辞闻言笑了,但却什么也没有说,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她也不想去想。
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接着便是无数道焰火同时升天,在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宋辞看着漫天的烟火突然恍惚起来,眼中透露着茫然。
以后的路,究竟如何走?她到底要怎么做呢?在这诡谲云涌的盛京,她当真能独善其身吗?
她的脑海中有许多疑问,但是却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苏若清说过会护她,可他当真能护住自己吗?在那一日来临之时,他当真不会利用她吗?
眼前的一切都很美好,可是却让她生出不真实的感觉,就像踩在云上一般,看似高高在上,其实虚幻不已。
想到这里,宋辞突然侧过头看向苏若清,烟花绽放时的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明明暗暗,给人笼上一层看不清的晕,但他的眼睛却极亮——那是对往后的希望与向往,是少年的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他注意到宋辞的视线微微侧目,视线相对的那一刻,几缕烟火升空,在天边绽放开来,光晕打在两人脸上,宋辞只听到耳边响起“嘭、嘭”的声响。
在他极度温柔的注视下,宋辞突然生出一种慌乱之感,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动声色的将视线移开,仰头看向升起的烟花。
她一向不喜欢烟花爆竹之类的东西,她想要的至始至终都是可以摸得到抓得着的。
烟花虽说绽放的那一刻极其璀璨夺目、热闹壮观,但是存在的时间却太过短暂,片刻之后只留下无尽的落寞。而她,最讨厌这种感觉。
比起繁华过后的寂静,她宁愿自己的心始终平静、不起丝毫波澜。
但是今日她却觉得这场烟花很美,她想要记下来。
苏若清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觉得今日的她似乎有些伤感。
是因为亲人不在身边的缘故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生出一种怜惜之情,目光变得更加温柔,鬼使神差的,竟生出了一种想要将她抱在怀中的冲动。
所幸耳边响起喧闹声吵醒了他,他瞬间回神,侧过头看向那不断升空绽开的烟花,只是内心却不似以往平静。
烟花绚烂夺目,但他却觉得不如女子方才的随意一瞥。
他右手摩挲着袖中的锦盒,时不时观察着她的反应,在她侧过头与自己视线相对时,他取出锦盒递到了她的面前。
宋辞没想到他会突然递给自己一个盒子,神色凝滞了片刻,迟疑道:“给我的?”
“不然呢?”苏若清笑着反问。
宋辞语塞。
苏若清见此又是一笑,柔声问道:“不打开看看吗?”
宋辞闻言这才接过他手中的锦盒,打开的那一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是没想到他竟会送自己这个。
苏若清似是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有些摸不清她的想法,试探问道:“怎么?不喜欢吗?”
“为什么会送我这个?”
宋辞垂眸看着锦盒中的鞭子轻声问道,由于是低着头的缘故,苏若清并未看清她眼底的神色。
“因为有人曾说过,她用的最好的是鞭子。”
听到这个回答,宋辞心里猛然一颤,她尾指轻颤,看着盒中的鞭子内心有些复杂。她没想到,当初的随口一言竟有人真的记在了心里。
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生了根。她一直尽力想要避开的东西,好像从此刻起再也无法忽略。
细水长流。
今时今日,她终于明白了这四个字的含义。这个人以一种极缓和极温柔的方式挤进了她的内心,占据了一席之地。
宋辞抬起头看向他,借着洒下的月光看清了他自眼底流露出的温柔。
此时,烟花早已燃尽,除了市井中偶然传出的喧闹声外再无其他,但由于距离太远的缘故,声音并不真切。
当周围重归寂静的那一刻,宋辞以为自己会觉得孤独,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因为此刻有他陪着她,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宋辞就这样怔怔的看了他良久,直到耳边传来爆竹声才回过神来。她低头看着盒中的鞭子,良久不发一言。
这是一把长鞭,鞭身暗红,如干涸的血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不仅如此,鞭身刻有的云纹图案栩栩如生,仔细看还可以发觉云中藏着两只仙鹤。
宋辞心下触动,将手轻轻覆在上面,材质上等,柔韧度极佳,是难得一见的好鞭。
宋辞就这样细细看着,当注意到鞭把内侧的一小节凸出时,眼神有些疑惑。
“这是?”她抬眼看向苏若清,目光中满是不解。
苏若清尴尬的轻咳了一声,“这是给你保命用的。”
宋辞闻言怔住了,她想说她不需要,可是触及到他的眼神时又迟疑了。
最后,她在心中轻叹了一口气,在他的注视下将鞭子拿起按了一下,瞬间从里面迸发出强烈的白烟,苏若清没想到她动作那样快,冻的打了一个寒颤。就连宋辞久在北疆也被这股寒气惊了一下,连忙按下。
白烟瞬间消失不见,但留下的寒气却没能立刻消散,宋辞看着面前的白雾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口上虽没说什么,但心中却越发喜爱这条鞭子。
只是……
“为何里面会冒出白烟?”她拧眉看了一眼逐渐消散的白烟,转头问道。
宋辞年龄虽小,但行事却向来谨慎稳妥,如果不问清楚,她是不会贴身带着的,即使再喜欢也不行。
苏若清明白她的顾虑,于是道:“这里面封着极寒之地的万年冰晶,冰晶极寒,遇热自会成雾。”
宋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想必这鞭身也极为难寻,不然怎么封的住这万年冰晶。”
苏若清没有接话,只是笑着看着她,淡淡道:“既要送你,自然是要送最好的。”
宋辞笑了笑,突然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出声问道:“所以,你前些日子一直不见踪影,是在忙着准备这个?”
苏若清闻言沉思了片刻,如实答道:“不全是。”
宋辞见他不想说,点点头也没有多问,看着手中的鞭子眸光微动。
良久,她突然道:“我给你舞一次鞭吧。”
苏若清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就平复下来,笑道:“好啊,我还没见过你舞鞭呢。”
宋辞轻笑了声,拿起锦盒中的鞭子就开始舞动起来。
女子身法矫捷、体态轻盈,舞动时姿态优美,如跳舞一般,但当鞭子抽打在屋檐上时力度又不小,摩擦之间隐有火花窜动,足见其威力。
当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时,宋辞将鞭子缠绕起来,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显然对此很是满意。
她走到苏若清,思索了片刻道:“谢了。”
说罢,她似是觉得不妥,于是又补了一句:“我很喜欢。”
苏若清闻言笑了笑,“你喜欢就好。”
宋辞扬了扬眉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抬起头看着他。
苏若清被她这般放肆的打量顿觉尴尬,于是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取个名字吧。”
宋辞听罢认真想了起来,恰好此时又升起几道烟花,她看着落下的星火突然有了个主意,轻声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不若,就叫星雨吧。”
苏若清闻言点了点头,笑道:“我觉得挺好。”
说完这个,他看了她一眼,问道:“可用我找人帮你刻字?”
“不用了。”宋辞摆手拒绝,“我自己来就好。”
苏若清有些惊讶,“你还会这个?”
许是今夜的氛围实在是太好,宋辞的心情很是不错。她扬了扬眉,得意的看了他一眼,哼哼道:“自然,这世上还没有能难的倒我宋辞的事情。”
苏若清被她如此自信的模样逗到,突然存了打趣的心思,于是笑着问她:“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什么?”
宋辞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做人要谦虚。”
宋辞闻言笑了,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淡淡道:“不好意思,我这人向来恃才傲物,不知道什么叫谦虚。”
苏若清无奈的看了她一眼,“你就不怕这样遭人怨恨?”
“为何要怕?”
宋辞瞥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在这盛京,谁能打的过我?既打不过,谁敢招惹我?至于怨恨……”
她笑了笑,“难道我谦虚守礼就不遭人怨恨了吗?讨厌一个人向来是没有理由的,讨厌就是讨厌,即使你做的再好,也无法让所有人满意,既如此,为何不能好好做自己?”
苏若清听完赞同的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但这些话还是不要与他人说了。”
“我当然知道!”
宋辞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我这不是在对你说吗。”
苏若清闻言扬了扬眉,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说话,但好像挺顺耳的。
宋辞将鞭子系挂在自己腰间,然后伸了个懒腰,她看着逐渐升起的月亮思索了片刻,道:“我们早些回去吧,宴会应当快要结束了。”
苏若清点了点头,他们确实出来的够久了,再不回去,估计父皇就要起疑了。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从御花园绕了出来。
苏若清如往常一般将宋辞送到慈安宫,只是在宋辞将要离开时突然叫住了她。
宋辞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于是转过身用眼神询问。
苏若清笑了笑,声音温柔又动听。
“我好像有一句话没对你说。”
宋辞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什么?”
他突然向前走了一步,在她诧异的目光中垂下头低声道:
“小辞,生辰快乐。”
他的尾音勾着笑意,声音温柔又动听,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畔,宋辞只觉得有一根羽毛在不断挠着她的心,耳边仿佛又响起了烟花炸开时的声音,砰砰砰的,也不知是心跳还是别的什么。
宋辞连忙退后两步,轻咽了下口水,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的冲进慈安宫,直到被冷风吹的耳畔不再热才停下脚步,慢悠悠的朝着胜寒殿走去。
她的面上和往常并没有任何区别,但是心中却响起了惊雷,今日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宋辞回神时只觉得惶恐。
禹州血流成河的惨象、父母的死再一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宋辞只觉得刚才心中的那抹触动瞬间便消了,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目光落在腰间的星雨上,眼中闪过一抹自嘲。
宋辞啊宋辞,难道就因为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你便忘了心中的恨吗?
不!不能忘!他的父皇害死了你的父亲,你怎么能忘呢?如果不是帝王多疑,你今时今日何至于此?
天家无情,不要相信任何人!
宋辞在心中这样告诉自己,在抬眼时眼中纠结尽散,只余一片冰冷。
慈安宫外,苏若清看着宋辞进去后也离开了,他先去紫宸宫向皇帝问安,然后汇报了一遍工部事宜后便打算离开,谁知皇帝突然叫住了他。
苏若清不知他为何突然叫住自己,疑惑道:“父皇还有事?”
苏景易摇了摇头,面上带着慈爱的笑,“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紧张。”
苏若清不语,视线轻轻落在帝王桌案上。
苏景易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沉声道:“听说你这些日子与小辞走的很近?”
苏若清心下一紧,但面上却无任何变化,他抬起头回道:“说不上近,只是祖母让儿臣护着宋辞,因此多关照了些。”
苏景易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小辞在京中无依无靠,是需要护着些……”
说完这句,他突然话音一转,“说起来你也年纪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女儿家?”
苏若清摇了摇头。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凭父皇做主,儿臣并无异议。”
他的话说的真诚,苏景易闻言眸光微闪,隐去了眼中的猜忌。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清儿,你实话告诉朕,你喜欢她吗?若喜欢,朕可以为你二人赐婚。”
他的语气也是无比真诚,宛若慈父询问幼儿,但苏若清明白并非如此,帝王之心最为难测,一句话说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因此一言一行都不能出任何差池。
于是,在皇帝说出那句话时,苏若清直接跪伏在地,抬起头直接对上他的眼睛。
“父皇明鉴,儿臣对宋辞只有兄妹之情,绝无儿女之念!还请父皇莫要如此!”
他的声音坚定,没有丝毫迟疑。苏景易闻言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可苏若清眼中除了坦然之外再无其他。
“当真?”
苏景易眯起眸子再一次问道。
“当真!”
苏景易闻言笑了,起身将他扶了起来,叹道:“其实所有人中朕最属意你来娶她,既然你不愿,那朕也不好勉强。退下吧。”
他的语气有些遗憾,但苏若清知道他只是说给自己听的罢了,于是顺着他的话回了两句后就离开了。
苏景易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看了许久,眸中划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郑渔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无声的叹了一口气,他走到皇帝面前小声提醒道:“天色已晚,皇上早些歇息吧。”
苏景易这才回过神来,在郑渔替他擦脚时,他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宋辞决不能嫁给任何一个皇子!”除了太子!
但是……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画面,那是他此生最不愿回想的场景。
想起往事,他眸中闪过一丝浓烈的恨意,他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袖,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如今在他眼中,太子更不行。强强联手,终为大患!
郑渔明白他的意思,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替他擦拭着脚上的水珠,神情认真又专注。
许是今日又想起了往事,夜晚,苏景易便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女子温柔的依偎在他怀里,正垂眸低语着什么,一个可爱的稚童仰起头看着他们,嘴角带着灿烂的笑。
梦中,男子笑容和煦,眼角眉梢满是柔情,他摸着稚童的头,眼中满是期许和慈爱。
“清儿要快些长大,待你长大能肩负起这个责任时,父皇便立即传位与你,然后带着你母后出去游山玩水,看遍我大渊的壮美河山。”
苏景易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稚童不理解男子话中之意,只是仰着头笑。可是怀中的女子却不依,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笑着说:“臣妾看您就是想偷懒,哪有这样的。”
男子却笑着,一脸正经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不是说一直想出去看看吗?总不能让你一直待在这深宫里吧?”
女子闻言怔了怔,将脸埋在他怀中,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她说:“你就不怕他们说臣妾是祸国妖后?”
“所以说朕要好好培养清儿啊。”
男子眼中满是笑意,他伸手抚摸着稚童的脸,眼中满是期许。
“清儿要好好听太傅的话,功课万不能落下,朕和你母后往后的幸福可就要靠你了!”
小苏若清抬起头看着他,懵懵懂懂的点着头,说“好”。
女子见到这样的场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锤了他一把,“你就会欺负清儿。”
虽是这样说的,但她的脸上却带着幸福的笑,眼中隐有亮光闪烁,显然是生出了向往之情。
岁月静好,莫过于此。
可梦总有醒的时候,当苏景易睁开眼时,周围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宫灯长燃,发着微弱的光。
想到梦中的画面,苏景易的眼神变得发冷,嘴角扯起一抹自嘲的笑来。
假的!全是假的!
他的手紧紧攥着,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几时了?”
苏景易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突然出声道。
“回皇上,刚过寅时一刻。”
早朝是卯时开始,距今还早,可经此一遭他早已没了困意,于是道:
“传人进来伺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