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前知世郎,红罗锦背裆。
长矟侵天半,轮刀耀日光。
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
忽闻官军至,提刀向前荡。
譬如辽东死,斩头何所伤。\"
辽东偏远,富饶,却极其苦寒。
它被大兴安岭、小兴安岭、长白山脉、燕山山脉夹成一个巨大口袋。
在口袋中有着茂密的森林、肥沃的田野、肥美的草原、纵横的河流、丰富的矿产,可以渔猎,可以农耕,可以放牧。
而中原王朝通往这个大口袋的唯一陆上通道是狭长的辽西走廊。
独特的地理禀赋,易守难攻的地形特点,命中注定辽东是一块不平静的土地。
只要在这个地区出现一个强大的割据政权,必定成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
为了扑灭高句丽政权,两个最强大的帝国——大隋和大唐,都曾倾举国之力在这里大举攻伐,一个二世而亡,一个元气大伤。
这首《无向辽东浪死歌》,就是当时情景的写照。
生旦净末丑,你方唱罢我登场,千年之后,诡异的一幕在这里上演。
只不过这一次比以往更惨烈、更可悲,更意难平,中原王朝不仅仅亡了国,还亡了天下。
历史翻到大明王朝晚期,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小冰河期降临;
其二,女真人在努尔哈赤的带领下强势崛起,建立了以八旗制度为核心的军政合一的后金政权。
为了争夺极其有限的生存空间,后金向垂垂老矣、百病缠身的大明帝国发起了凶恶的进攻。
数十万大明将士的血在黑山白水间流干,一个庞大的帝国被征服,数千万汉人被数十万满人打断脊梁,为奴为仆三百年。
蛇吞象!
………
公元1618年,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
乍暖还寒时候,浑河两岸迫不及待热闹了起来。
抚顺城外,女真人像往常一样,来到马市,出售积攒了一整个冬天的人参、松子、貂皮,向汉人换取极度紧缺的粮食、布匹、盐巴。
抚顺城楼上,十几个士兵抱着长枪靠在垛子上说着家长里短,久违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他们脸上。
抚顺镇守司衙门里,中军将军王命印、游击将军李永芳、千总王学道、唐钥顺正在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
一切看起来都十分寻常。
正午时分,抚顺城门大开。
一队女真人一人推着一只独轮小车,吱呀吱呀走进城门。
巡逻的伍长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摇摇晃晃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拖着长枪的破衣烂衫的兵。
\"军爷,您老早啊。\"
为首的女真人身形高胖,穿着一身狼皮大衣,高高的领子遮住了下巴,头上戴着一顶毛茸茸的毡帽,帽颜压得低低的,弯着腰,向着巡逻的士兵不停地作揖。
\"早你娘个腿!\"伍长跳起来一巴掌扇在这个女真人的帽子上,伸出五根手指,喝道:\"拿来!\"。
为首的女真人从怀里掏出几颗碎银子,赔着笑脸放在他的手掌上。
\"就这?嗯?\"伍长又不耐烦地抖了抖手,\"你这是打发叫花子哩!\"
又是一巴掌扇过去。
为首的女真人冷不防挨了一个嘴巴子,讪讪地陪笑着,在怀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珠子,放在伍长的手上。
\"哼,你们这些贱奴,就是欠揍!\"伍长捏了捏,心满意足地走远了。
为首的女真人脸涨得通红,重重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走!\"
小推车又吱呀吱呀走开了,走了小半里,又有一队士兵过来盘查。
掀开一只小推车的毡布,是松子,掀开另一只小推车的毡布,是松明,当第三只小推车的毡布被掀开时,士兵顿时发出一声声惊呼:
\"私藏弓箭!抓奸细!\"
说时迟,那时快,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经插进了他的后背。
\"抓奸细呀!抓奸细呀!\"
巡逻兵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为首的女真人大声命令:
\"巴布海,岳托,阿济格,射死这些汉狗!\"
话音方落,\"嗖嗖嗖\",利箭飞出,十几个士兵应声倒下。
\"杀人啦!\"
\"杀人啦!\"
\"建奴反啦!\"
街道上喊声一片,到处是左冲右突争相逃命的人们。
喝得酩酊大醉的中军将军王命印被手下推醒,斜睨着一只眼睛,直着舌头骂:
\"狗才,叫你爹干啥,是你娘又欠肏了吗?\"
手下声音都在打颤,\"中军,建奴杀进来了!\"
三年前,努尔哈赤自立金国,自称天命可汗,磨刀嚯嚯准备将大明官军逐出辽东。
傻子都能看出,这厮没安好心。
可是上至朝廷,下至督抚,全都装聋作哑,得过且过。
今天,祸事终于来了!
\"啊!\"王命印酒顿时全醒了,\"真的吗?\"
手下跳着脚叫:\"假不了!建州来了好多人马!\"
王命印怔了怔,大叫:\"备甲,备马,出战!\"
数百建州骑兵己蜂拥而入,手持着马刀、铁枪、长铁锤、长柄斧,有头上戴着头盔,有的没戴,拖着油腻的金钱鼠尾辫,逢人就杀,街道上到处是惊慌失措狼奔猪突的人们。
皇太极首先率队攻陷了枪械库、粮库,然后扑向镇守司衙门。
失陷城池就是个死,王命印紧急集合两千余名守军,要与建州兵决一死战。
双方在抚顺河边遭遇。
王命印嘶声力竭命令放箭。
这些士兵平日里吃酒赌钱逛窑子,大战临头只有手忙脚乱的份。
这边箭都没搭上,那边早己发动了攻击。
千总王学道第一个被射死,明军顿时军心大乱,溃不成军。
\"不许退!不许退!\"
王命印拿着大刀乱砍一气,却根本无济于事。
皇太极令旗一挥,\"杀!\"
数百重甲八旗骑兵狂飙猛进。
王命印大声命令:\"火铳手,射击!\"
几十名火铳手冲上前去,有的连火折子还没点着,就被呼啸而至的建州骑兵削掉了脑袋,有的点着了,却冲自己人放铳,引得建州兵一阵哄笑。
王命印奋力射出一箭,虽然射中了皇太极,却被他身上的厚甲轻轻弹开。
\"没用的东西!吃屎去吧!\"
皇太极飞驰过来,长枪直戳王命印前胸,捅了个透心凉,阿济格又冲过来连戳十几枪。
王命印被捅成了马蜂窝,鲜血喷得老高,脸孔狰狞地扭曲着,从马上滚到了地上,阿济格纵马践踏,发泄他野兽一样的残暴。
千总唐钥顺被巴布海和岳托逼到了墙角。
\"降不降?\"
\"不降!\"
话音方落,已经被射成了刺猬,然后吊在城楼上示众。
游击将军李永芳吓得屎尿屁一裤子,抱住皇太极马腿大叫:\"四贝勒,我降………\"
抚顺城在哀鸣。
抚顺城外三十里,白旗白马白甲望之如练,红旗红马红甲望之如霞。
努尔哈赤勒着马,走在最前面,突望见抚顺城中黑烟滚滚,仰面向天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
\"老八得手了,跟我冲!\"
疾风骤雨的马蹄声得得响起,数千铁骑向着抚顺城排山倒海盘扑去。
努尔哈赤大掠抚顺,屠男女老幼七千四百人。
次日,挟胜克东州、马根单,洗劫五百多个小城堡。
粮食、布匹、金银细软散落一地,数万人口、数万羊驮被掳走,数以万计的汉人仓惶逃窜。
辽东巡抚都御史李维翰大惊失色,命辽东总兵张承胤、辽阳副将颇廷相、海州参将蒲世芳,合击后金军。
二万余人不堪一击,张承胤战死,颇廷相战死,蒲世芳战死,辽东震动,建州军气焰熏天。
努尔哈赤得陇望蜀,随即挥师南下,围攻素称天险的清河城。
清河守将罗一贵率五千兵马凭借坚城,殊死抵抗,击退了十数次攻城战。
这一仗极其惨烈,明军战死三千余人,击杀女真军千余人。
努尔哈赤久攻不下,恼羞成怒,下令掘河灌城,清河城防轰然坍塌。
罗一贵身中十余箭,城破之后依然死战不退,带领部下与女真军展开激烈的巷战,争夺每一个据点,五千守军悉数战死,无一人投降。
努尔哈赤疯狂报复,将罗一贵戮尸,下令屠尽城中男女老幼。
建州兵逢人便杀,见房子便烧,见粮食便抢,昔日繁荣富庶的清河城宛如人间修罗场,惨不忍言。
接着,努尔哈赤又屠杀会安堡三千九百军民,浑河为之变赤,积尸堵塞河道,河水因之溃堤。
………
辽东已乱成一锅粥,北京却依然歌舞升平,福王回京,为郑贵妃祝寿,耗银三万九千两。
直到万历四十六年四月二十五日,朱翊钧才接到辽东重镇抚顺陷落的紧急军情,随即指示兵部派兵围剿建奴。
代理兵部尚书薛三才大叹苦经。
三年来,辽东已缺饷七十余万两。
各镇多事,亦无兵可调。
希望皇上大发内库帑金,由辽东巡抚、总兵自行募兵。
朱翊钧最恼恨这些废物文官,对薛三才好一通训斥,最后轻描淡写批示:
\"内帑一向空虚,无银可拨,着兵部和户部尽速筹措饷银,解往辽东,不得延误。\"
内阁首辅方从哲拿着这份批复,愤恨不已。
三十年来朝政荒疏,边备废驰,府库空虚,建州己反,皇上还是这样嗜财如命。
朱翊钧毕竟不傻,意识到辽东战事或许并不简单,三天后下令九卿科道研讨大举进剿事宜。
然而这位皇爷似乎忘了,怠政多年,此时的大明朝廷形同僵尸。
内阁只有方从哲一个光杆首辅,六部尚书只有两个,侍郎、员外郎、主事缺了一大半,都院御史、六科言官加起来也只有十几个。
随后几天,辽东前线的战报雪片般飞来。
前后战死总兵、副将、参将、游击、千总逾五十位。
损兵三万余。
损马七千匹。
损粮草、枪械、辎重无以计数。
被屠城四座。
数十万辽民拖家带口涌向关内。
形势极度混乱。
开原岌岌可危,铁岭岌岌可危,沈阳岌岌可危,辽阳岌岌可危。
努尔哈赤重提七大恨,要为父祖报仇,扬言要带十万精兵来京,奉大明天子大驾巡幸辽阳!
朝野上下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朱翊钧气得破口大骂,命令械拿辽东巡抚李维翰问罪,命兵部右侍郎杨镐为辽东经略兼巡抚。
杨镐曾指挥朝鲜之役,损兵折将,毫无建树。
朱翊钧这会子真急眼了,但又实在无人可用,只能瞎抓一个胡乱顶坑。
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杨镐身上,又是封官许愿,又是赐尚方宝剑,还破天荒从内帑中拨银十三万两,发往辽东。
杨镐毕竟比朝中那帮东林嘴炮熟悉辽东,明知此行凶多吉少,却只能硬着头皮硬上。
朱翊钧怠政乱政的三十年,就是努尔哈赤强势崛起的三十年。
此时的努尔哈赤,手握六万百战精兵,控制着东到图们江,东北达松花江乃至乌苏里江,北至开原并绕过辽沈到科尔沁草原,南至鸭绿江的广大区域。
并且建立了全民皆兵的强悍军政体系。
他的几个儿子代善、莽古尔泰、皇太极个个如狼似虎。
在朱翊钧的一再催逼之下,杨镐设计了一份庞大的作战计划,调动四路大军,近十万人马,分进合击,幻想毕其功于一役,将建奴老巢赫图阿拉一锅炖。
一场弥天大祸正等在前面,大明帝国将一步步堕入万劫不复无底深渊。
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阴云之中。
夜已深沉,乾清宫西暖阁依然灯火闪烁。
朱翊钧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杨镐的作战计划。
令他想不到的是,两年后他和他的儿子将在一个月之内相继死去,整个大明帝国将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然后在短短的二十四年中,大明王朝终于在内忧外患的反复拉扯中轰然倒塌。
从此蛮夷入主中原,剃发易服,神州陆沉,三百年暗无天日。
而他,朱翊钧,也将作为千古罪人记入史册。
只听得\"轰\"地一声巨雷,地动山摇,倾盆大雨从天而降。
朱翊钧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大呼一声:\"人呢,全死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