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好后果,站出来的那刻起,苏娫杏便明白自己可能会招致来的结局。
这不是她随意说话的地方,自然更不是她可轻易豁免的天堂。
在众人离去,宴会结束后,专属苏娫杏的审判来临。
许管家看着这庄肃的氛围,内心发起深深忧思。
他本以为按照苏娫杏这般灵巧的性格绝对不会出什么大差错,结果,现在看来真是难以收场了。
这,他怎么向老苏交代啊。
堂中,老爷子上座,易柏粼站在他身侧多番劝慰着,易知樾和苏娫杏站在中间,低头不语。
苏娫杏倒是想为自己辩解几句,但想到自己确实冒犯了易老爷子,便些许愧疚难言。
而易知樾则无所谓,他作为易家长孙无需害怕任何惩罚。
易老爷子睁眼看了看如同罚站的两人,显然气焰已渐渐小了几分,沉声开口:“易家收留了你,你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蒙羞家主的颜面,这就是你的感恩之道吗。”
苏娫杏脸颊发热,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易知樾看到她这副表情,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势,转向老爷子,语气带了些着急:“爷爷,你别怪她,不是她的错。”
“不是她的错,难道是我的错吗?是易家祖训的错吗?是我们所有人的错吗?”越说起伏越大。
易知樾丧气垂眸,不知所措。
易老爷子看他又没了话,叹息一声,轻轻摆手:“犯了错就离开吧。”
语气淡淡。
苏娫杏一动不动,攥紧手,听到这句打发后,微微心酸。
虽然她已经料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这一刻真真到来之际,她还是震惊了,还是害怕了。
离开,能去哪儿呢……
“爷爷!”
易知樾显然比她更难以接受。
“苏娫杏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赶她走?”
他不懂,苏娫杏明明帮了他们。
“她作为一个下人就是做错了!”老爷子不耐烦道,“我就是要赶她走,你要如何。”
苏娫杏看向易知樾,微微摇头。
她很感谢他,但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易知樾却突然坚定了眼神,对易老爷子说:“爷爷,她说得没错,做得也没错,是我错了,从头到尾,只是我错了。”
轻笑自嘲了一声,做出决定:“如果您要赶她走的话,那一年期约便取消,我永远也不会接手易家继承人的位置。”
易老爷子出奇地没有发怒,只是挑眉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语气奇怪:“是吗,既然这样,那她就留下吧。”
两个重要决定如此轻率说出,易知樾有些错愕,“爷爷?”
“怎么,你都这么威胁我这个老头子了,我还能执意把她赶走吗。好了好了,吵吵闹闹一天了,我也累了,你们都下去吧。”
易柏粼扶他下去时,易老爷子转身又叮嘱了一句:“对了,把这丫头安排得离我的住处远些,真是一个闹腾鬼。”
苏娫杏直起身子,对自己保住了容身之处感到异常兴奋,语气高扬:“已经够远了,您放心!”
许管家在一侧被逗到,无奈笑出了声,快步上前。
“你这丫头,快谢谢老爷。”
看着已经走远的身影,苏娫杏挑起脚尖,大声:“谢谢老爷!”
随后转身,“还有,谢谢你,易知樾。”
“还要感谢许管家!”
许管家今天遭受了这么多刺激,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你啊,真是让许叔操心。”
看着自家少爷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苏娫杏,许管家满是欣慰。
少爷终于交到知心朋友了。而且,还是苏娫杏,他瞬间放心不少。
“这宴会结束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去操持呢。小苏就别去了,我准你放半天假,下午随意在宅子里转转玩儿玩儿吧。”
“对了,得先把小少爷送回去。”
许管家安顿好便功成身退,给两人留下空间。
看到苏娫杏准备动身,易知樾纠结许久终于开口:“是……我要谢谢你。”
对上她疑惑的眼神后,不自在地移开。
“谢谢你站出来帮我,也帮助了易家,没有丢脸。”
他当时抱着几乎毁灭的心情做出忤逆,什么后果颜面似乎都被抛掷脑后,那份积压的不满与控诉随着一声询问如数倾泻,只得畅快。
直到声声讨伐质疑流溢满堂,他才如梦初醒,悔意上头。
他,好像真的成为了不肖子孙……
失落迷茫之时,苏娫杏将这一切打破。
将安静打破,将嘈杂打破,也将他的屏障打破。
一句句的辩驳成为将他拉出渊底的召唤,他头一次这么渴望黑暗外的光亮,也头一次觉得那道光存在。
他已不再孤独。
苏娫杏听到他的感谢,不好意思地捋了下头发,“没事儿,举手之劳,不用太放在心上。”
毕竟,那时,她也真是忍不住。
如此不公,如此暴力,是个人都会站出来!
两人边走边说。
“当时如果没有你,大家都不好收场了。”
苏娫杏转了下眼珠,“你真这么想啊?”
“那你可太天真。”
在易知樾疑惑的眼神下,苏娫杏继续:“今天在宴会上的人无非分成四派,首先就是你爷爷这边支持你继承的人,当然,占比较小。由于你不可磨灭的意志,他们也只是想随便找个借口交代过去而已。”
“然后,就是你叔叔中不支持的一边,他们这些人巴不得这事儿越拖越久,最好你永远别上,那么我的提议他们自然暂时接受,这一年里大家可操作的事情多了去了。而且,据我观察,旁支中肯定也有被他们笼络的人,声音还是比较大的。”
“还有就是那些迷迷糊糊,真心为易家未来担忧的。这些人刚刚得知立下一任继承人的事儿,所以有些混乱,基本人云亦云。我这个折中的法子,自然给足他们时间调查表态、在后续表忠心站队。”
“最后一种则是全程不在意的,那么,为了能尽早结束这场闹剧,他们多半也不会反对。”
“所以啊,在场的人根本就不是因为认可我话里的内容而赞成缓和,只是正好缺一个出头鸟而已。”
说不定,根本没人在意她说了什么。只要她打了圆场,那么什么都是这场风波停息的理由。
这也是她在众人离席时才明白过来的。
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下人,即使你所说得再怎么正确,这些身居高位的人依然也只当作是笑话。
苏娫杏抬头看向易知樾,她有些庆幸还有一个例外,也很高兴有人真切地听到了她的话语。
“易知樾,你家好复杂,你以后有累受了。”
原本还在思索苏娫杏话里信息的易知樾蓦地听她这么一说不禁笑出了声。
“苏娫杏,好在你为我争取到了一年时间。”
在此之前,他完完全全抵触接手易家,所以自然不会去了解易家各部势力。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了其中的意义。
像是拨开乌云,他看到阳光,也或许看到月亮。
他开始思考是否接受继承人的身份,而不是绝对的不接受。
易家,爷爷……不单单是他所想的放弃那么简单。
“嗯——都过去啦!”
苏娫杏不经意注意到了易知樾侧脸上的掌印,继续道:“一年之后的事儿就一年之后考虑吧,我们现在先去给你的脸擦些药。你爷爷力气可真大,给你打得现在都没消下去。”
一张俊秀的面容上红红的印子格外突兀。
易知樾下意识抚上脸侧,声线变紧:“很……难看吗?”
对于他奇怪的脑回路,苏娫杏选择附和:“是不如以前顺眼。”
易知樾脸色变了变,“这种印子很快就会好的。”
到了屋里,下人拿来了药膏。
苏娫杏递给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以前经常被他打吗?”
易知樾粗手粗脚地涂着药,摇头,“没有,这是第一次。”
“别,你都没涂对地方。算了,我帮你吧。”
接过药膏,苏娫杏挤出一些在手指上,轻轻附了上去。
“看来是他第一次没经验,不然也不能这么打。”
细白如玉葱的手指不停来回擦弄他的脸颊,易知樾微微出神,“为什么。”
“我能感觉到,老爷对你还是很疼爱的,所以,这一巴掌,他肯定也很难过,你们也别老怄气了。”
他视线从她的手指缓缓移向她的脸。
“我以前就老爱和我妈怄气,气她从来不理解我,我们每次吵完架我就故意不和她说话。但后来,我出去读书之后,我妈每次打电话从不和我吵,反而是我有时候气她什么也不说。然后,我慢慢发现我们都一样,互相不理解,也互相不说,所以才会互相伤害。”
易知樾看她抿了抿嘴。
“作为家人,还是不要互相伤害的好。”
说完,苏娫杏看向他。
发现易知樾有些愣神,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易知樾恍惚撞进她的眼睛里,“是,一家人。”
他感觉,掌印好像降温了,可为什么耳根却开始发热。
连同大脑,晕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