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感到隐隐的头疼,她完全不想在经历了亚当如此绝情的对待之后还要安慰他幼稚的脾气。
她冷眼睨着他:“何不把你的心里话留到陛下面前去说?这可比对着我抱怨有用多了。”
亚当一时语塞,他看着凯瑟琳完美的侧脸,昏沉的天光给她的鼻翼打上一层朦胧的光幕。她眉头微蹙,表情不耐,与他记忆中某个刻骨铭心的影子重合了起来。
亚当缓了缓神,他尽量把语气放得温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陛下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她可能会因此对格林维尔家族产生不满……”
凯瑟琳讥笑道:“感到不满的是您自己吧,父亲大人。”
她将玻璃杯随手放在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您只不过是在帝京这个你所熟悉的温柔乡里待太久了。您自恃身份,只想利用家族的姓氏坐享其成,不愿意完全依靠自己的能力在一颗刚起步的星球上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
凯瑟琳走了几步,发现有些累,于是她干脆坐在了飘窗的软榻上,云淡风轻地指出亚当心中那些不好言说的秘密。
“您或许还想倚仗与生俱来的便利,插手皇嗣的纷争。”凯瑟琳嘴角一直挂着漠视一切的冷笑。
“您也不想想,哪个贵族同您一样,在这种事情上急不可耐?就算是皇太子的外家罗伊斯顿家族都在若有若无地疏远着他,您的女儿又不像安托万·伍德一样争气,早就跟皇太子同气连枝,一个鼻孔出气。在这样的情况下,您依旧上赶着到安德烈面前表忠心,不是将格林维尔的脸面放在他的脚下任他折辱吗?”
亚当稍稍平复的心情逐渐再次激动起来。他不是必须留在帝京,也不是必须效忠安德烈,他只是需要发表自己不同的意见。
不同于奥利维亚夫人的,不同于约瑟夫的,不同于凯瑟琳的,只属于自己的意见。
亚当·格林维尔,虽然出身格林维尔本家嫡支,但却并不是那个众望所归的家族继承人。
他还有一个哥哥,叫克莱姆。从他懂事的那一天起,他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真不愧是克莱姆少爷”。
克莱姆是所有人心心念念的领导者。他对接触过的所有知识都了如指掌,他对需要预测每一个危机都头头是道,他是艾伦三世引以为傲的知己,在先皇的时代,帝京中只有寥寥几人可以在他的光辉下勉强找到自己的声音。
除此之外,他还英俊潇洒,谦逊有礼,连与格林维尔家族一向有些摩擦的阿伦德尔家族都肯不计前嫌地将掌上明珠下嫁给他,哪怕他在成婚之前就言明自己与奥利维亚或许不会发展出什么深厚的感情。
亚当是爱他的,拥有如此完美的兄长,他想要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他从来都是爱他的啊。
但这样的爱是在什么时候变味的呢?亚当也不太清楚。或许是在每一次人群中若有若无的忽视中,或许是在每一父母脸上若有若无的讪笑中,或许是在每一次同龄人低下头的窃窃私语中。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常人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了,但他还是想被看见。
仅仅只是被人从克莱姆的影子中看见。
迎娶詹妮尔·克劳德是他为了这件事做出的最勇敢的努力。亚当已经记不清她的面容了,她有着一副不让人讨厌的长相,但也绝不至于让人一眼惊艳。
他沉溺于詹妮尔的崇拜之中,那点微小的虚荣终于得到了满足。可能,那也无法称之为虚荣,只不过是一个左右摇摆的、微小的火苗的,绝望的呐喊。
他的妻子人选也只不过是激起了一点小小的风浪,他还是跟以往一样面对跟克莱姆有关的人或事。
他不再蹦跶了,他已经完全接受自己无力的一生了。不管怎么样,回到家中,詹妮尔总是向着他的,哪怕她的意见是那么微不足道。
詹妮尔为他生下了杰瑞洛·格林维尔,他能感觉到,杰瑞洛的身上有着不输于克莱姆的精神力量,他或许能够展现出自己未曾见过的潜力,让自己在这样轻飘飘的人生中看到一点点存在过的痕迹。
他逐渐同詹妮尔敞开心扉,杰瑞洛四岁时,詹妮尔怀上了第二胎,他终于感受到一些不掺杂着任何杂质的喜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本来也就没有任何力量推动着他走向克莱姆的对立面。
但命运又跟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他看着凯瑟琳,脸上流露出足以让任何人感受到陌生的情绪。
“你是在责备我吗?”亚当轻声问道。
凯瑟琳在痛快地发泄了一场心中的怒气后,也感到一点点胜利的空虚。她有些奇怪地看向亚当,这是亚当走进房间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换做以往,亚当早就跳起来,指责她的不孝,大骂她的不恭。但这一次,他的态度堪称平和,凯瑟琳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跟杰瑞洛一样的漠然。
他又发什么神经?凯瑟琳硬邦邦地说:“我想我并无此意,我只是站在我的立场上向您陈述利害罢了。”
她从软榻上走下来,寻找自己的鞋子。
亚当的视线牢牢地黏在她的身上。凯瑟琳是美丽的,也是优秀的,但她不爱他跟杰瑞洛。
她宁愿去亲近奥利维亚夫人,宁愿依靠奥利维亚夫人的威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也不愿意对着他跟杰瑞洛露出一点点类似脆弱的神情。
她不爱他们,也不信任他们,这是否是因为血缘的原因??
十几年来,亚当终于敢直面那个深藏在自己心底里的问题,他当年为什么要接受凯瑟琳做自己的女儿呢?
亚当开始哧哧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难听,像是喉咙里架着一辆破败的纺车。
凯瑟琳感觉鸡皮疙瘩爬上自己的全身,她停下了所有的动作:“您笑什么?”
亚当的笑容没有完全褪去,他在凯瑟琳惊恐的眼神中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疯狂地向地板上砸去:“我笑什么?我笑什么?我笑一个来历不明的杂种竟然敢在我面前这样大放厥词!你知道你指责的人究竟是谁吗?是格林维尔公爵,是格林维尔家族的现任继承人,而你,只不过是一个来历不明的杂种!你哪里来的勇气?!”
凯瑟琳感觉脑海中轰隆一声,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与亚当的声音:“你说什么?”
亚当把最后一个花瓶砸在地上,飞溅的碎片蹭到凯瑟琳的小腿,他气喘吁吁地指着凯瑟琳。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对,要你知道也好,你知道也好。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女儿,你是克莱姆不知道跟哪个野女人生下来的野种,被强行扔给我跟詹妮尔充数的‘二女儿’!”
窗外传来轰隆隆的雷鸣,就跟詹妮尔难产的那一天是一样的。
詹妮尔从傍晚就开始发作,但这一胎似乎格外地艰难。亚当靠在走廊的白墙上,恍恍惚惚地睁开了双眼。
他没有去专门的VIp等候室等待着婴儿的降生,而是固执地站在走廊里,倔强地等了一整晚。医护人员们都以为他跟詹妮尔伉俪情深,在背后投来羡慕的目光。
亚当为了这种隐秘的嫉妒感到些许自得。对詹妮尔,他其实没有很深的感情,他只是希望以迎娶詹妮尔为标志的新人生能够顺顺利利地开展下去,不要再横生任何波折。
但是命运总是不会称意的。詹妮尔的病房里突然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紧接着所有的仪器都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一个护士双眼含泪地朝他跑来。
“格林维尔先生,尊夫人,尊夫人可能有点不好。”护士的额头上满是汗珠,“在分娩的时候出了一点岔子,她开始大出血,应该坚持不住了……您赶紧去瞧瞧她,快去瞧瞧她吧!”
护士的话还没说完,亚当就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一群身穿白褂的人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生怕这位地位尊崇的贵族子弟也发生什么难以想象的意外。
亚当的眼前闪过一片白光,等他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稳之后,他跌跌撞撞地朝詹妮尔的病房走去。他的脸上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糊满泪水,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而流的。
他已经做好了无比惨烈的准备。但当他推门进入那间昏暗的病房之后,他只看到了一片祥和。
詹妮尔身下的被单上全是血,亚当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能流出这么多血。她脸色苍白,眼神涣散,眼见已经活不了了。
但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孩子,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逗弄着她。那孩子的皮肤皱巴巴的,眼睛还未完全睁开,正放开了嗓子嚎啕大哭。
詹妮尔并不在意这些,她的神情带着圣母一样的温柔。见到亚当进来,她朝他笑着:“你来了,快过来看看我的孩子。”
说话间,她的身下又带出一阵淅淅沥沥的血潮。
亚当忘记了哭泣,他走上前,愣愣地看着那个孩子。
詹妮尔吃力地拉过他的手:“她可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呢。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就叫她凯瑟琳,你说好不好?”
亚当的眼泪重新开始流淌,他泣不成声地答应:“好。”
詹妮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她眼睛里的光彩倏地熄灭了,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亚当赶紧手忙脚乱地接过那个孩子,甚至没来得及想为什么刚出生的孩子已经端端正正地裹在了襁褓之中。
他拉着詹妮尔的手,一边哭,一边抽噎地哄着啼哭的凯瑟琳。这时,他身旁的阴影动了一下,亚当这才发现,他们的房间中一直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克莱姆,他的一切都衬得亚当与詹妮尔的光景惨淡无比。
克莱姆无所谓地笑笑:“弟妹的孩子并没有活下来,在她大出血之前,她体内的胎儿就已经停止了生命体征,那些医生眼看拖不住了,才着急忙慌地跑过去告诉你。”
亚当抱着婴儿,一时没消化克莱姆的意思。
他机械地低头看向怀里的婴儿:“那这个孩子是……”
克莱姆伸了个懒腰:“说来话长,这是我的孩子,不过是跟外面的女人生的。我今天带着她来医院,本意是想求弟妹收留她,让她给你们当个便宜女儿。不过,很不巧,弟妹的孩子刚好没了,我怕她伤心过度,只好先对她撒一个善意的小谎了。”
亚当的心里燃起滔天的怒火,那股怒火甚至压过了前所未有的悲伤。
他怒吼:“克莱姆!你别太欺人太甚!这是哪里来的杂种!你也敢用她来哄骗詹妮尔!”
他将手中的婴儿高高举起,就要砸在地上。但当他感受到襁褓里那种真实的重量之后,他犹豫了,这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无辜性命。
克莱姆嗤笑:“好了,亚当,我的好弟弟,就当帮哥哥一个小忙,只不过是挂在你名下养着罢了,我还没死,怎么可能放着她不管?别让奥利维亚知道就好,为了粉饰那些无用的太平,哥哥我可是牺牲得有点太过了。”
他哼着小曲,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这时,亚当才发现,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那些医生或是护士,就像是鬼魂一般被驱逐了出去。
克莱姆的神情太过轻松,亚当忽然有些恼恨他对生命的不敬。
想着詹妮尔临终前的神情,亚当终于冷静下来,抱着凯瑟琳问道:“这是你跟谁的孩子?为什么不敢让奥利维亚知道?”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已经习惯了服从克莱姆,这样的天性即便在如此重要的时刻也无法立时改变。
克莱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有什么好问的?我平日在外面鬼混也就罢了,真的搞出了一个孩子,怎么敢让奥利维亚知道?”
他绕开了关于凯瑟琳母亲的话题:“你放心,刚刚将她抱给弟妹也是权宜之计,我并不是逼你们一定认下这个女儿,只不过是想安慰一下弟妹罢了。你养着她,对外只说是你的女儿,她的一切费用都由我这里出,她的所有人生大事都归我管。只不过是请你挂个名罢了。看在我圆了弟妹心愿的份上,这种忙你总不至于还要推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