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门弟子居,山水相依,怡然幽静。
好不容易用各种理由将八卦地想刨根问底的萧时欢搪塞过去,季裁雪与下午要去出任务的萧时欢告别,独自回了弟子居。
长生门的弟子居包括住所与食堂,门内尚未辟谷的弟子并不多,因而食堂规模也较小。它一般不做大锅菜,而是让有需要的弟子提前一天在菜单上点好菜肴,第二天在对应时间前来领取或由专员送上家门。
季裁雪听说这食堂是外包给东南食府的——那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一个连锁餐饮品牌。
他不得不承认:这东南食府能做到家喻户晓,果真是有两把刷子在手上的——他连吃了七天食堂都还没吃到踩雷的菜。这不,他中午提着一荤一素一汤回寝居用完餐,把被子抱出去晒太阳后,正想在榻上入定修习一会儿,就无声无息地晕碳了。
困意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入梦乡。待他在一段昏昏沉沉之后、终于因为上身的倾倒而蓦然惊醒时,房间内的光线已然变暗,四下寂静无比,只有隐隐风吹窗户的震颤声,叫人恍惚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季裁雪几乎是立刻清醒了过来,他下意识擦了擦嘴角——很好,没有毫无形象地淌口水,一边火急火燎地取出夜明珠,照亮悬在墙上的钟表——申时二刻都已过半了!
心里飘过一连串的糟糕,季裁雪冲出门时还被门把撞了下侧腰,疼得“嗷”地叫了声。一抬头又见头顶阴云积聚,似是大雨将至,只能先吭哧吭哧地把被子抱回房间,再重新快步往外走去。
长生涯……长生涯在哪里来着?
季裁雪忽然停住脚步,这才堪堪想起,摇光说过,会让灵鹿来接他。
他四下环顾一圈,并未望见灵鹿身影,便一边张望着一边往弟子居外走去。
走到弟子居外的岔路口时,他似有所感,抬目望向通往静心泉的那条小路,数秒后,便见一双剔透的、蓝白玉质的鹿角从草木中冒出,阔别数日的灵鹿又恢复成了他们初见时的模样,步履轻快又不失优雅地来到了他面前。
“灵鹿……”他不禁弯了弯眉眼,开口正想说好久不见,便因灵鹿忽然垂下来的脑袋而一时止住了后续的话语。他愣了愣,直到灵鹿蹭着他的胸口发出亲昵的呦呦声,他才反应过来——灵鹿好像是在向他撒娇。
于是他嘴角荡开了微笑,他伸手摸了摸灵鹿毛绒绒的脑袋和肩背,把话语补全:“好久不见。”
他还没忘记要去赴约的事,只rua的一小会灵鹿,便骑上了灵鹿厚实的脊背,被带着一路往山上奔去。
灵鹿粉白色的身影穿过青绿的丛林,掠过季裁雪脸颊的风带着浓重的湿气。
在道路尽头的岔路口,灵鹿踩上平整的石砖一个踏空。
飞出山路之后,视野骤然开阔,季裁雪垂眸望向脚下属于长生门的山峦——这还是他第一次以俯瞰的角度领略长生门的风光。
一滴冰凉的雨水太过凑巧地砸在他裸露的后颈,他一个激灵,本能地伸手去擦拭,也就因此被分散了注意。
他没有发现,在脚下的山间小道上,有人正驻足仰望,带着几分冷冽的目光牢牢咬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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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涯位于长生门主山西侧,涯下乃龙吟潭,每逢晴天落日,夕阳光辉会将龙吟潭铺成金红色,反射的光辉染上整座长生涯,绮丽得令人只觉如至仙境。
可惜今天是个下雨天。
季裁雪没有拿伞,所幸有灵鹿为他撑起屏障,除却最开始那几滴倏忽而至的雨水外,便再没有雨露打在他的身体。
长生涯进出需要特定许可,好在有灵鹿在着,季裁雪一路畅行无阻地进入了长生涯。
原本开阔的天空被蒙蒙阴雨遮蔽,即便没有风雨打在脸上,季裁雪还是感到一阵寒意。灵鹿带着他降落在长生涯边缘,又一路向里奔进,踏入一处洞府之中。
洞府内部被数不胜数的夜明珠照得亮堂,那光辉是暖光,消解了岩穴洞府常有的阴冷之感。季裁雪甫一进洞便望见了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待灵鹿停下脚步,他便略显急促地从灵鹿背上跃下,快步走近了那位白衣人,朝人抱了一拳:“仙尊,不好意思,我刚刚……我刚刚有点事耽搁了,所以来晚了一会儿。”
他到底脸皮不够厚,做不到面不改色地老实交代说自己是睡过了头,才导致迟来了几分钟。
话音刚落,跟在他身后的灵鹿哼哼了两声。季裁雪脊背一僵,心想灵鹿不会是发现他在房间里睡了一下午了吧,正心虚着,便听摇光淡淡地回应了句:“无碍。”
季裁雪松了口气,飘荡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铺在摇光身前石桌上纸张,他略是一愣,不禁又走近一步,伸手拿起了那两张浅黄色的、像报纸一样的薄纸。
上面印着的是有关天道阁的事。
“天道阁一事既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摇光的声音自他身边传来,“那些门中有弟子惨遭毒手的门派,有不少欲集结人手,共同讨伐天道阁。”
“不过在他们出发之前——”摇光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此刻轻轻点在第二张印着新闻的纸张上——报纸上标记的日期正是四天之前,“天道阁的第二批消息放出,向天下昭示有义士联合仙界凤凰族出手,已令天道阁阁主伏诛。”
季裁雪怔了下,他翻出报纸,看清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的“义士”二字,不禁脸上一热,颇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当不敢当,多亏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方能成功制服崔……天道阁阁主。”
“若是如此,气运何尝不是一种能力。”摇光说得倒是不吝赞赏,不过他语调太平淡,叫季裁雪很难真切猜出他心中所想,“天道阁沉没的消息不胫而走,对阁主伏诛抱有怀疑态度的看客紧靠望风捕影,实在无言可对。这些人不成气候,不会掀出什么水花。”
季裁雪点点头,他一目十行地将两张报纸看完——果然术业有专攻,这天下书局写的新闻稿就是不一样,完善又流畅,条理都清楚明白。
也不知是不是有点主观意识作祟在里边,季裁雪读完后是相当满意,再回过去看标题下用小号字体印着的笔者署名时,他却微微凝住了目光。
第二份新闻由傅盈天担任主笔,而第一份新闻……署名人是管玉格。
怅然并不浓重,却还是随着映入眼帘的、故人的姓名而蔓上他心头。
他不甚熟悉的老朋友带着很多秘密走进坟墓,却又为他留下了珍贵的礼物。
没有放任自己在波动的情绪中沉溺太久,季裁雪抬眸望向摇光,虽然同摇光也是数日未见,他却不会像对灵鹿那般,生出明晃晃的、热情的想念。
他只感到某种盘亘在胸口的、并不强烈却不能忽略的复杂情绪。这份连他自己都并未清晰察觉的情绪被轻而易举地完全隐藏,他神态自然地问道:“仙尊找我来是为何事?”
他能感到摇光面具后的眼正将视线放在他身上,却花费了超出他预估的时间才等来回答:“有两件事。”
“其一是有关鬼市之中,那位当街行凶者之事。”摇光语调平缓,仿佛在向他娓娓道来,“那人提到过的‘满天星’,是木城柳家的独门秘药。”
“我听说过它,离开柳家之前,柳朝颜曾向我提到过。”季裁雪点了点头,旋即皱起眉头,“那批‘满天星’……果然有问题?”
“柳家家主三日前来信与我,确定了那批‘满天星’是被从柳家库房中偷出的。”摇光道,“按照最后一次采集材料的时间推算,最后三份‘满天星’的制成时间应当是柳家出事的前夕,然而那些‘满天星’同样不知所踪。”
“也就是说……‘满天星’失窃的时间,就在柳家出事的前一天或者之后。”季裁雪接过话头,他沉思片刻,又补充道,“我想……很有可能是在那之后。窃走‘满天星’的有可能和对柳家下手的是同一个——或者是同一批人?他们屠尽柳家上下后,又洗劫了柳家库房,带走了‘满天星’?”
“有一定可能,但其实在你离开木城之后,木城的一众城主都带着他们的下属来过柳家。”摇光为季裁雪解释道,“那时柳家家主忙于安葬族人,尚未发现库房中缺少了东西。之后她又被城主争权倾轧之事缠身,直到我们回长生门的路上,我给她发去传音告知我们在鬼市所见所闻,她方才意识到‘满天星’失窃。”
也就是说,‘满天星’失窃可能发生在柳家灭门前夕,直到七日前柳朝颜发现‘满天星’尽数被窃走的这一段时间区间内。可疑的人选也随之扩大,不仅包括对柳家下手的凶犯,还增加了柳家灭门事发后来过柳家的所有人。
“那批‘满天星’,照当时鬼市里那个参与转运的男人的交代,应当是被送往了……”
“琥珀城。”
听见摇光率先说出了他心中认为的答案,季裁雪暗自松了口气——当时在回城路上他心绪杂乱,摇光又并未提起过‘满天星’相关的事,他也就没将心中猜测说出。
如今想来,他却十分后悔当时没有“多嘴”提醒一句,好在摇光也看出了那人口型所指引的地点,不然他们只怕会就此错失线索,再难追回那批“满天星”。
“不必担心。”大概从他神色的起伏间看穿他的心思,摇光开口,言辞间似有宽慰之意,“琥珀城有信得过的人,我在返程启程之前便有传音给他,让他帮我盯着进出城的人。只是连起来都未有异样,我便未将此事向你提起。”
“直到昨夜……”摇光略微一顿,“那个拿走鬼面具的男人到访了琥珀城。”
季裁雪眨了下眼,带着些疑惑不自觉地歪了歪脑袋:“仙尊是说……转运‘满天星’的人没有来,追捕‘满天星’的人先来了?”
“是。”摇光道。他看着少年抱起手臂,一手抬手,用曲起的食指抵在下巴,他静听着少年的分析——
“有可能在鬼市时,那个从犯给出的消息是假的,他故意留下一个错误的信息,将追捕者引去琥珀城。”季裁雪边思忖着边道,“还有可能,消息是真的,但是转运‘满天星’的人还在路上,尚未到达琥珀城。”
“出于谨慎,转运人确实有可能特意选择绕路,如果是这样,便能解释他为何现在还没到琥珀城。”听摇光所言,他似乎更倾向于认可季裁雪推出的第二个猜想,“这两日我会让人继续盯着琥珀城人员的进步以及那位追捕者的动向,倘若有后续,我会把消息告诉你。”
季裁雪点点头,过了几秒又开口问道:“那……第二件事呢?”
摇光扫了他一眼,仿佛答非所问:“这几日在长生门中,可还适应?”
“适应的。同窗们很友善,老师教授得也很好。”季裁雪愣了一下,随即老实回答道。他发誓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却莫名显得有些干巴巴的,于是脑袋里不知哪根筋搭错,他又做了点“生活化”的补充,“食堂的饭菜也特别好吃,寝室也很舒适。”
话一说完,他自己心里就冒出了撤回的念头——这么说显得他好像那种最爱吃了睡睡了吃的懒鬼,而且好像修真之人不该贪求这种口腹之欲?可不说他还没有辟谷,只要有条件,他都是不会让自己在吃食上受苦的……
正胡思乱想着,却听摇光开口道:“那便好,你重伤方愈,本该好好修养身体,补足气血。能吃能睡便是好事。”
几句话将季裁雪心中焦虑吹得烟消云散,他咧开嘴嘿嘿笑了两下,又听摇光道:“第二件事,你还想学御空飞行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