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天下书局,有相识的人吗?”
听见张子珩的问话时,季裁雪正抱着鹿颈,垂着眼睛看着逐渐变小和远去的、天道阁的焦土。
不知是因为崔九重动用诉冤湖之水淹没湖底巨宫,还是受那场复仇的烈火影响——常年笼罩天道阁的迷雾尽数消散,湖水上空相应的飞行禁制也一并消失,让他得以驾着灵鹿直接从山顶出发,往南方去,飞离这片给他带来太多痛苦的土地。
“没有。我之前从来没去过天下书局。”季裁雪摇摇头,又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我有些担心……”张子珩眉梢微压,斟酌着开口道,“天道阁之事,眼下知情者甚少,利用天下书局将此事传播开去,是为良策……只是我担心那天下书局会怕引火上身,而不肯施以援手。”
言罢,许久未得到季裁雪回复,张子珩不免心中涌上些忐忑,遂又补充道:“算上现在,我只来过修真界两次,对天下书局并不熟悉。方才所言不过是主观臆断,小……裁雪不必太过在意。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最好还是应当做两手准备。”
无怪他如此谨小慎微——他到底是在冥府为官二十年,耳濡目染的影响无法完全避免,他自认或多或少,他的性格中都添进了与冥主如出一辙的,疑神疑鬼的一部分——他担忧这份相似会引起季裁雪的不适,毕竟很显然,他曾侍奉的上级以无比阴毒的手段加害过他的弟弟,甚至大概时至今日,冥主还存着将他弟弟掳回冥府,囚于暗无天日之所的心思……
“啊,抱歉,刚刚走神了!”深重的凝思被少年清朗的、带着丝缕局促的声音打断,他仿佛忽然从深黑的洞府被拉到早餐时的饭桌前,一切那么寻常,又那么明亮。
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离,就好像记忆没有被遗忘。
季裁雪并没有察觉到藏在张子珩变幻的神色中的千言万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刚才他在回忆中翻找有关天下书局的原书片段,一时忘记了回应张子珩,连忙又是道歉又是弥补着回答道:“哥说的没错,我明白的,若是能得到天下书局的帮助那是最好,若是他们不愿帮我们,我们就……就去相思门。”
他顿了下,觑了眼张子珩的神色,没有瞥见什么不悦的情绪,才继续道:“相思门的掌门连同其弟子一起失踪,相思门的其他修者们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从先前在阴城时的所见所闻来看,昙霜在相思门中应该有很高的权威,虽不知是否达到说一不二的程度,但想来也在宗门中举足轻重,绝非只做门面而无实权的掌门。
这样一位掌门遭天道阁阁主陷害而失踪,相思门不大可能会选择忍气吞声。
他没有一开始就将这一备选方案托出,一是因为倘若以昙霜之名向相思门求助,在他交代昙霜下落时,无可避免地会暴露出冥主也参与其中的事实——光是一个崔九重就有得是令人忌惮了,再添进一个冥主,只怕愿意加入讨伐的人会更少;二来……
张子珩曾因为他而与昙霜起冲突,这备选策略却是要借昙霜身后的势力,他担心这会让张子珩感到难堪,或是心存不满。
他心里怀着几分踌躇,边交代边瞅着张子珩面色,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倒是张子珩被这样一双圆眼紧紧看着,心中涌出点点水一样的柔意。
他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想摸一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却又怕太过亲密的举止会让才与他相认的弟弟不自在,因而最终还是忍住了,只笑着道:“好。若是不得已要启用第二个计划,我也会陪你去相思门的。”
听此一言,季裁雪心中惶惶顾虑彻底打消。紧接着却又听张子珩问道:“我与昙霜分开之后,她应当和江云思一起通过冥府之门离开了密室。听你所言,昙霜与江云思都没能通过冥府回到阴阳城?”
与昙霜争执一番,各行其是分道扬镳之后,他自然也就和昙霜断了联系。如今听季裁雪所言,他才意识到昙霜并未能如愿将江云思带回阴阳城。
在他看来,这结果并不意外——昙霜身上在与阁主对峙时留下的伤口尚未痊愈,又还得顾及走火入魔、精神状态紊乱的江云思,这样一来,即便她本身实力与冥主不相上下,也会因为负伤和束手束脚而败于冥主之手。
而且就从江云思也没能从冥府逃出这一点看,昙霜应当是一败涂地,恐怕连自保的余地都没能争得;不然以她的性子,大抵就算她自己牺牲生命,她也会把疼爱的小弟子送出去的。
“嗯,昙霜败于冥主之手,但好在她用极寒术将自己封锁,暂无性命之忧。”季裁雪点了下头,同张子珩解释道,“极寒术化成的厚冰护住她的身体,不但使得她刀枪不入,还能治愈她身上的伤口。只是极寒术只能维持三天,三天一过,她就会被冥主和阁主围杀。”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所幸灵鹿飞得快,大概再飞小半个时辰,就能飞到天下书局附近了。”
季裁雪没有隐藏想要救下昙霜的意图,张子珩自然也不会对此有所置喙。
即使在他看来,促成季裁雪陷入危险境地、还恬不知耻地继续道德绑架自己的昙霜而今身陷死局,不过是某种意义上的罪有应得。
“那江云思呢?”
“他……”季裁雪嘴唇微张,“死”字在喉头滚动几番,最终未能说出口,“他为了保护我而被阁主所伤,沉没在了阎罗海之中。”
张子珩一怔,他并未想到本该是被营救之人会成为首当其冲的死者,或许他应该轻而易举地推断出的——江云思已经走火入魔,就算没有受到任何来自他人的伤害,他自己也会从内部瓦解溃散——大概是昙霜对江云思的,那坚如磐石又堪称不择手段的庇护迷惑了他的思维,令他下意识地觉得:只要昙霜还活着,江云思就不可能死。
“抱歉。”他低声说道。或许他会对江云思之死感到些许命运弄人的戚戚,但也就仅此而已;这声道歉是向季裁雪说的,因为他的问题给少年带来了低落的情绪,“你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太自责。”
季裁雪何尝不明白,那时的江云思已几乎完全失去了对体内灵气的控制权,暴涨的灵气毁坏了他的身体,那是没有逆转可能的伤害。走火入魔的症状愈演愈烈,江云思的生命沙漏只剩下最后一撮飞快流逝的细沙,不能阻止,也不会停下。
手指缩起来抵在掌心。直到现在再度提起此事,季裁雪才终于穿过记忆朦胧的迷雾,想起一些一路神经紧绷的逃亡中,被他忽略了的细节——他想起江云思在请求他时曾说过的,“倘若我无法回去”;那句叹息一般的“算了吧”;以及最后在阎罗海冰冷的海水中,江云思那么冷静地将灵气注入他的身体,告诉他这“最后一招”的用法……
他逐渐意识到,大概从一开始,从他在十八洞面壁中遇到精神濒临崩溃的江云思时开始,江云思就已经坦然面对了死亡——甚至他可能都没有想过活着离开冥府。只是相比于腐烂在幽暗死寂的洞窟里,他选择了陪季裁雪最后走一程。
心头染上几分似有若无的怅然,季裁雪抬起手,指尖轻动,从体内引出一抹冰蓝色的灵气。
“这是他赠予我的灵气,多亏这份灵气,我才能平安无事地离开被水淹没的湖底巨宫。”凝视着栖停在指尖的灵气,季裁雪试图平复自己波动的心绪,“但它最厉害的作用不是这个——江云思告诉我,用这抹灵气与阁主身上残留的冰晶相结合,可以定住阁主两秒的时间。”
“这样的招式肯定会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毕竟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作为馈赠的遗物,能够完成其主人带着仇恨的夙愿吗?
季裁雪其实不能肯定。
盯着手中的灵气发了会愣,季裁雪思绪一滞,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哥,经过这次去冥府的那一趟,我身体里的阴气已经被去除。而且我的灵脉已经基本恢复,我现在能正常使用灵气了!啊,还有,也不知道是不是灵药的作用,我的修为一举从筑基涨到了金丹初期,喏,你看,这是我的灵气。”
绕在少年食指上的莹绿灵气映入张子珩的眼眸,少年的灵气一如其本人一般,和软而又富有生机。
“那灵药……是昙霜给你的吗?”张子珩问道。此药既修补了季裁雪的灵脉,又可以说是很大程度地直接提升了季裁雪的修为,显然是不可多得的珍贵灵药。他对炼药毫无造诣,却也猜得出能炼出此种灵药的人不会是泛泛之辈,因事关季裁雪,他不免有些好奇,“还是当初把你救出冥府的那个人,又或是灵鹿的主人?”
“啊,是、是灵鹿的主人。”季裁雪很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是否能将摇光仙尊的身份说出,他无意对张子珩有所隐瞒,却又怕摇光仙尊此次北行其实并不想对外透露身份,于是话到尽头,他选了个折中的办法,“他是长生门中的人,此次来北方,并未公开行程。说起来,那位从冥府把我救出的人,也是长生门弟子。”
再提及沈寒,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明明分别也只是几天前的事。
“长生门。”张子珩轻念了一声这个名称,“我虽常年身处冥府,却也对这如雷贯耳的门派有所听闻。那日后……裁雪会拜入长生门下吗?”
“嗯。”季裁雪的回答并无半分迟疑。金色的手链蹭着他的皮肤,他不会忘记和沈寒交易的内容。他的储物法器中还躺着柳朝颜作为谢礼送到他手中的闻道令,他多半会如沈寒所谋划的那般,成为长生门掌门的关门弟子。
目的未明的计划似乎束缚了他的自由,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若没有这一环的计划,他或许会比现在还要迷茫——他没有很强烈的、想要加入某一宗门的渴望,他仍是陆往的弟子、楚连微的师弟,他的师门在无法回去的郁山,至于他的未来在哪,他不知道。
他敛眸俯视景致不断变换的大地,一时心中思绪万千——柳朝颜是否保住了柳家的山林,又有没有相信沈寒的话语呢?忽然在冥府现身,替他挡下崔九重追击的摇光仙尊,现在是否顺利从冥府脱身了呢?以及……即便连他自己都觉得是痴心妄想,可他还是无法割舍地、贪婪又天真地期冀着——他与崔九重立下的海枯誓,是否还会被履行呢?
清风过脸,千思万绪流转之间,脚下的土地已由被雪覆盖的枯黄转作密林渲染的深绿与赤黄。灵鹿呦呦低鸣,开始降低飞行的高度。
在当年看《见天机》时,季裁雪便对天下书局的选址感到意外过。天下书局作为一个大型的、兼具出版社和电台功能的媒体中心,在季裁雪的刻板印象中,应当位于一处四通八达、人口密集的繁荣城镇。然而事实上,在《见天机》的描述中,天下书局处在一个河港、湖漾、沼泽交叉密布的湿地中。
仔细回想,天下书局在《见天机》中出场次数并不多,第一次在原文中出现时,还是借《全妖志》来侧面引出的。
【烟水罗是一种外形与鸟雀相似的小型妖类,它们大多性情温和,待人友善,喜欢群居在潮湿温暖的湿地。北离湿地是我找到过的、烟水罗栖居数量最多的湿地。烟水罗天生对鸟类动物有很强的领导能力,我猜或许这就是天下书局选择建在北离湿地里的原因?(毕竟只要能和烟水罗达成合作,北离湿地里那成千上万的鸟雀们就可以任他们驱使了)
天下书局批语:猜得大差不差,不过我们可要郑重声明一下,本局不存在任何苦役妖族或动物的行为!大家都是正常出勤放班、按劳获取报酬的,是本局正儿八经雇佣的工人。】
具体的描写,季裁雪已经不大能记得了,但《全妖志》那一贯的轻松活泼的言辞风格却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可惜事到如今,佚失的书册只有千年前的读者会记得。
他收回了灵鹿,与张子珩一前一后,沿着湾湾的小河,往北离湿地的中心走去。
临水而建的乌瓦白墙静默地迎接着不请而来的访客。隔扇窗内,白发老人仍有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穿过百米的距离,清晰地望见少年的脸庞。
一颦一笑总相似,疑是故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