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裁雪垂着眼睫看着昙霜手上的伤口,他深知昙霜所受之伤远没有她所说的那么轻。自假昙霜现身到现在为止,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昙霜躲在湖底巨宫治愈伤口的时间大概与此相近。而以昙霜如此拔尖的医疗能力,医治了这么久,伤口却还如此触目惊心,深可见骨,只怕当时崔九重给她的那一剑……是近乎斩穿了她的整节右臂吧。
“虽然和他相比,确实是我受的伤更重些。不过我在他身上留下了我的冰晶。”昙霜挥袖将伤口遮下,转而一摊手掌,只见她手掌之中赫然出现一个光滑的圆形冰球。再一眨眼,季裁雪竟从冰球中看见了……崔九重冷淡的侧脸。
“如你们所见,只要冰晶还留在他身上,我就能监视到他的动向。”昙霜说罢,冰球又恢复了原状,不见崔九重的身影,“但每监视一弹指时间,冰晶的隐匿性便会削减一分,大概再看几次,阁主就会发现我附在他身上的冰晶了。”
季裁雪拧了拧眉——方才昙霜给他二人演示时,他全然被崔九重的脸吸引了视线,都没去观察崔九重所处的背景环境……他正有些懊恼着,却听身旁一直紧挨着他站着的张子珩沉声道:“他身后那背景……似乎与湖底巨宫相似。但是现在,湖底巨宫应该正被湖水淹没,无法通行才是。”
闻言,季裁雪方才意识到自己竟昏迷了这么长时间,他转头看向张子珩,还未等他开口,张子珩便像是料到他会问什么,直接朝他解释道:“若以升降梯停靠的层数,将湖底巨宫周围的岩壁分为上中下三层的话,在你昏迷后不久,昙霜仙尊循着我的灵气找到上层来,之后我们便把你带到了中层治疗——也就是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昙霜仙尊已经在此处躲避过几场诉冤湖之雨,积水不会漫到中层,这里算是安全的。”
“这边有我为了给自己治疗临时布下的阵法,所以我才叫他把你带过来,好让你醒得快一些。”昙霜补充道。
知晓了来龙去脉,季裁雪点点头,朝两人一一道谢。张子珩右手动了动,似乎想有所动作,但最终只是小幅度地点了下头,说了声“不过小事”。倒是昙霜挑着眼睛嘴角含笑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却让季裁雪没来由地脊背一僵。不过转而昙霜便又将话题引回到了正事上:“底下确实是在下雨,不过,天道阁阁主现在也确实正在湖底巨宫。”
季裁雪随即被昙霜的话吸引了注意,疑惑道:“为什么?难道诉冤湖的湖水对阁主是无效的?”
“唉,这我倒不知道,不过确实也不无可能。毕竟这天道阁上下,哪怕只是一块石头,都是他自己布置下的,又怎么会允许于自己不利的规则存在。”昙霜毫不留情地奚落道,“我能确定的是,湖底巨宫的正中心,有一处设有禁制的‘门’。这个‘门’十有八九通往巨宫之下,地底的更深处。”
“湖底巨宫之下,竟然还有建筑?”听闻此言,便是向来沉静的张子珩都不禁微微瞪大眼睛,不过他亦很快提取出了话中重点,“‘门’上的禁制,可否能破解?”
“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那禁制与一般阵法不同,我有试过强行破解禁制,却都以失败告终,还遭到了不小的反噬。”昙霜说道,耸了耸肩,“可惜未等我研究出个所以然,便被阁主找上了门,那之后的情节想必二位都已清楚——我们大打出手,我逃之夭夭。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我确认他没再追上来后,便试了试我埋在他身上的冰晶有没有起效,倒恰巧让我看到他破解禁制的那一幕。”
“原来那禁制有两个阵眼,分别在西北角和东南角,需有两人分别同时在阵眼掐诀施法,且每一步动作都必须完全同步一致,才能解开禁制。”
“阁主和他的傀儡大抵能轻易做到‘完全同步’这一点,倒也难怪他会选择设下这种禁制。”张子珩道,却又顿了顿,“如今有你我二人在,多排演几次,应该也能解开禁制……是否还有别的限制?”
昙霜的目光在季裁雪身上晃了晃,而后轻飘飘地落到了张子珩脸上。她摇了摇头,给出的却并非否定的答案:“不能确定。单从我看到的内容来看,似乎是没有别的限制的,但或许其中藏匿了其他规则,恐怕只有试过才知。”
季裁雪发现了昙霜刚刚看自己的那一眼,虽又隐觉奇怪,但一时并未对此多言,只道:“那等积水排空后,我们便前去湖底巨宫正中方位?”
“只能如此了,毕竟我们也不敢趟这诉冤湖的水。”
约莫两刻钟后,三道身影出现在了通道口,由昙霜用冰剑试探,确认地上已无诉冤湖之水后,她便一手揽过季裁雪,带着季裁雪如离弦之箭般飞出,往圆形巨宫的正中处奔去。
季裁雪好一会都没反应过来——他自知速度跟不上昙霜和张子珩,方才正想从储物法器中放出灵鹿,就被昙霜揽住肩带走了。照理说昙霜现在身上还有伤,就算是他们没想到灵鹿这一茬,想直接带着他走,那也应该是由张子珩来带才对啊。
他往后望去,果然见落他们一段路程的张子珩正提速飞来,脸上分明也是疑惑的表情。
“仙尊,您……”
“嘘。小裁雪,我有话要和你说。”
季裁雪一怔,他转回头看向昙霜,却见昙霜仍向前方看着,仿佛无事发生,只有轻动的嘴唇示意了她确实在说话。
“在我尝试解开禁制时,我受到的反噬中,有一项是让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她说着,声音非常轻微,却能让季裁雪听得清楚明白,“我怀疑,即便我与那冥官能依葫芦画瓢解开这禁制,也仍会受到一定程度的伤害,这些伤害之中,只有这点让我不得不有所忌惮。”
季裁雪动了动嘴唇,想开口却被昙霜打断:“你不要说话,后面的冥官会听见。你听我说就是。”
解禁人会无法动弹,不想让张子珩知道——仅此两条信息,季裁雪便隐隐能猜到昙霜到底想说什么——应该说想让自己做什么了。果不其然,紧接着便听昙霜道:“如若真的出现了被定身的情况,照我先前试验的来看,约莫会被定住十个数。可哪怕仅仅只有十个数的时间,也够阁主将我们重伤击溃,重新关闭‘门’,到那时候,我们再想进去就难了。”
“所以裁雪,若我与那冥官作为解禁者,当真被阵法定身,便只能由你来拖住阁主了。”
一如季裁雪预料的指令落下,他闭了闭眼,心中闪过一种微妙的、觉得事情的发展如此荒谬的情绪。
他再次开口时,昙霜没有阻拦:“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完成此事。”
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昙霜揽着他肩膀的手放松了些,她终于转过头看向季裁雪,语调轻缓,像是安抚:“就当是我为你医治的报答,好吗?”
一时没有得到季裁雪的回答,昙霜又爽快地加了层砝码:“那场游戏你欠我的问题,也可以就此抵消。”
“没事的。”
“嗯?”
仿佛经过一场深思熟虑,又仿佛只是发了会呆,什么都没想,季裁雪与昙霜对视,他看见昙霜眼眸中的自己摇了摇头:“你们若被阵法困住,那能行动的只有我,这便是我分内之事。无需用什么东西来交换,来驱使我去这么做。”
“何况,是我自己想来救云思的。”
像是因季裁雪的话而怔愣,不自觉间,昙霜步调慢下来了些,转而便被狂追不舍的张子珩赶上。张子珩的目光在季裁雪与昙霜之间巡回一番,他能轻易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未等他开口,便见季裁雪转头看他,眸光坚决又诚挚,其中还有几分未被淹没的、温和的明亮:
“子珩哥,我想和仙尊说几句话,很快就好。”
季裁雪本想坦诚地让张子珩回避一小会,却不想此话一出,张子珩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整个人都停顿了一秒,紧接着嘴角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上扬了些——虽然是细微的弧度,但因为相比他平时的表情,这抹微笑称得上是巨大的情绪波动了,因而便被季裁雪捕入眼中,让季裁雪更是摸不着头脑。
“好……有事随时叫我。”张子珩抛下这么句话,便自觉地放慢脚步,与他们之间又重新拉开距离。
季裁雪来不及多想,他收回目光,转而看向昙霜,神色如常,既是商讨,也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我引走阁主后,是回到湖底巨宫与你们汇合吗?”
“你可以把他引到别处?”昙霜的反应让季裁雪的心下沉了些,不过他将自己的这点情绪掩饰得很好,便是昙霜也未从两人对话间发觉什么,“这样倒是更保险了……没错,你引开他之后,就回来找我们,我们会从内部把‘门’打开让你进到下面去。”
“仍是进到‘门’下吗?可此番行动必然会彻底触怒阁主,我们再不逃离天道阁,只怕就来不及了……”
“‘门’的下面有离开天道阁的通道。”
“什么?”季裁雪一惊,昙霜语调肯定,此话听着并不像是空口白牙的胡说,可他还是忍不住发问,“此话当真?”
“说来惭愧,很早之前我就发现了这一点——我说的很早,是指上一次来访天道阁的时候。”昙霜不吝于给他解释这些,“像我们这种与冥府打交道的、又是生活在阴城的人,对于冥府之门自然会比常人更加熟悉一些。当年第一次踏上天道阁的土地时,我便有所察觉——天道阁岛内也有一扇冥府之门。”
“冥府之门……竟然不止一处?”季裁雪实打实地愣了一下,即便他有过在冥府和修真界之间游走的经历,却还是下意识地认为:这沟通两方维度的重要的大门,应该有且仅有一个才对。
“冥府之门是由冥主修建的,他有所隐瞒,倒也不足为奇。”昙霜冷哼一声,又正色道,“当时江海海意外出事,我也没能顾得上去一探究竟,很快便带着云思离开了天道阁,那之后……我竟然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季裁雪听出昙霜话中有话,拢眉问道:“是阁主用什么手段影响了你的记忆么?”
“多半如此,而且我怀疑,这手段与那常年不散的白雾有关——我们都不会刻意回避白雾,那对阁主来说,在白雾中动手脚便再合适不过了。”昙霜道,“这也是我留言让你与云思下到湖底巨宫来的原因之一。”
忽而提及这个话题,季裁雪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恍然感——彼时,他又怎知这么短的时间内会发生如此大的变故呢……
“湖底巨宫被阁主设为禁地,而且照我所感知的,冥府之门也藏于其下。给你们留言时,我想的是这一趟行程必然会惊动——或者说是得罪阁主,所以把你们叫上,到时候便直接通过冥府之门离开这里。”
“原来如此……如今看来,竟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季裁雪轻叹一声,“湖底巨宫已是禁地,而通往再下方的‘门’又可谓是‘禁上加禁’……‘门’的下面,多半藏着阁主……或者是整个天道阁的秘密。”
揭穿这样的秘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季裁雪现在尚且无法想象。但他清楚的是,作为单独将阁主引开的人,他必然首当其冲,承受崔九重的怒火。
一如他先前所说那般,他不会拒绝这项任务,他只是……无可避免地感到恐惧。
昙霜自然注意到了季裁雪神色的凝重,她无法以自己的立场做出实质性的安慰,最终只道:“你说能将阁主引开,是打算用什么办法?”
季裁雪收敛神思,抬手向昙霜展露出手腕上金色的锁链。
“只要我与他身体相触碰,就能通过这件法器,带他一起转移到我先前打过标记的地方……”
但是,他与崔九重之间的实力相差太大了,崔九重又曾见过他使用冰蟾链,必然不会给他留有肢体碰触的机会……
除非……
湖底巨宫的滴水千年不绝。
从蛹尖滴下的水打在季裁雪的眉心,他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展开金链,目光紧紧锁定着身前不过几步距离外的崔九重,即便白发的阁主此刻依然面无表情,他也能从对方出鞘的剑刃中感知到其凌厉的……杀意。
在他身后,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的张子珩几乎目眦欲裂。
在他身前,昙霜仙尊同样立于原地,平直的嘴唇薄得像一片柳叶。
这一瞬间被拉至无限漫长。在阁主的剑光晃至他眼前的刹那,他蓦然开口——
那一霎,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
逼近的剑刃猛然停下,季裁雪在那双收缩的异瞳中望见了自己,下一秒,他没有丝毫犹豫,抓住了崔九重执剑手的手腕。
锁链转动发出冰凉的声响,张子珩眼睁睁看着他失而复得的弟弟被锁进死亡的囚笼,最后一秒,他看到的是白发阁主抬手,扼住了少年脆弱的、近在咫尺的咽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