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几近当场吐出来。
倒翻的椅子掀起被血染红的椅脚,修士的长剑碎成几段散落在血泊,藏匿在柜中的孩童亦未逃过此场血难,衣着华贵的女主人手中还握着一张差一笔就能写完的传音符,死不瞑目。
柳朝颜凄厉的哭叫声回荡在他耳畔,将他从恍惚和恐惧的阴霾中拖拽出,他与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对视,刹那间他意识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可能。他顾不及其他,上前想抓住崩溃痛苦的柳朝颜,却被柳朝颜下意识的防卫击退,他强忍被掌风猛击的疼痛,咬牙道:“柳姐姐,凶手可能还在附近,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柳朝颜鬓发散乱,因流泪而发红的眼睛里映出饱含痛苦的杀意,“我的爹娘……我的兄弟……还有我的妹妹……她才不到七岁啊!”
“我没有家人了……柳家……柳家都没了……我一定要,我一定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怒意和恨意在最后一句话出口时升到极点,柳朝颜猛一转身,一张红弦白身的长弓出现在她手中——大抵就是她的本命武器,未等季裁雪有所动作,柳朝颜就已破门而出,转瞬消失在季裁雪视野中。
季裁雪追出门外,目光所及是死状凄惨的看家子弟,不见有活人身影。长长的走廊除血迹和死尸外空空荡荡,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探进储物袋,从堆满食物的储物袋中艰难地摸索出了一张传音符——是沈寒离开前给他、让他联系柳朝颜用的,一共三张,他当时只用掉了一张。这是长生门门内的传音符,只能联系长生门的人。但是长生门内他认识的只有那么三个人,柳朝颜现在理智尽失,刚刚人还站在他面前他都没能劝住;沈寒不知去向,又与柳朝颜之间有旧怨……思来想去,季裁雪还是决定向掌门求助。
柳家灭门绝非小事,他不求掌门赶来主持公道,只希望掌门能将此事转告给木城城主和其他宗族的族长,让他们尽快派人前来查探。
季裁雪闭了闭眼,咬破指尖将血擦在了纸符上——其实只需将灵力灌入传音符中即可使用,但是眼下他经脉皆封,身体与常人无异,根本无法放出灵力,只能用自身的血来唤醒传音符——随后将传音符握在掌中,集中思绪:“掌门,木城柳家遇祸,柳师姐和沈寒都不知去向,请求您帮忙联系木城宗家,派人来查看……”
话音落下,符纸上的咒文发出暗光,随后整张符纸化作灰烬。
这说明传音已经发出,传给了长生门掌门。
季裁雪轻吁一口气,忽而耳畔传来微弱铃声——柳朝颜身上带了铃铛,难不成是她又转回来了?他不敢妄动,心知自己现在毫无修为,若凶手还潜伏于此,想对柳朝颜下手,他也无能为力。
他忽然怔了一下,那个没有被回答的问题在他脑中浮现——
“你要她死无对证吗?”
“你说呢?”
会不会是沈寒?
沈寒一开始就明说过与柳朝颜有仇,多半是想借此行置柳朝颜于死地,而且他刚好就在到达木城之前离开,完全有可能通过某种方式提前到了木城,屠杀了柳家上下老小。
这样看来,沈寒作案的嫌疑确实相当之大。
沈寒与柳朝颜之间的仇怨,他作为外人,本不容置喙。然而这桩灭门案实在令人震慑,他想明白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让沈寒要屠尽柳朝颜一家老少来泄愤。
寒意自季裁雪心底蔓开,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动用了最后的那张传音符,只是发出之际,却如鲠在喉,直到传音时间将尽,才慌乱地开口:“沈寒,救救我们……”
符纸作灰,季裁雪颇觉懊恼地按了按太阳穴,大概是他主观上不愿相信沈寒是此案的凶手,才会这般失语。事已至此,他收了收心,按着刚刚记忆里随柳朝颜来到这里的路线,想循着原路返还,好让他起码不会迷失在柳宅之中。可惜转过几个拐角,他就分不清刚刚到底是从左边还是右边来的了。这时耳后忽然传来簌簌叶动声,他直觉不对劲,闪身躲进了最近的房间里。这间房大抵是用作储物的,各种柜子箱子占了大半房间,他钻进了一个最底下的柜子之中,方才蹑手蹑脚地关上柜门,就听到了逐渐清晰的脚步声。
他的运气果真不好。
柳朝颜脚上带着铃铛,走路是会伴有铃铛声的,来者显然不是柳朝颜,那步伐声重而沉稳,多半是位男性,而且走廊上分明有横七竖八的尸体,来者脚步却未有停顿,显然十分冷静——难不成真被他乌鸦嘴说中了,是那位还游荡于此,寻找漏网之鱼的凶手?
慌乱之下他下意识地想施术隐藏自己的气息,灵气冲撞被堵塞的经脉产生的疼痛让他死死咬紧牙关才没有痛叫出声。口腔里有铁锈味,他慢慢地呼气,只求来者修为不要太高,仅凭气息就能发现他的存在。就这样熬过了十几秒钟,听着那步声远去了,他正想松一口气,却是巨变骤生——
一道如哨声般尖锐的箭鸣敲击了他鼓膜,房门被箭气震开,他心中一惊,猜出是柳朝颜杀来了,果不其然随后就听到了清脆的铃声,接着又是嗖嗖几声箭声。心知自己躲在这多半也将被波及,他干脆从柜中钻出,刚朝门靠近了些,却发现门外没了动静。他小心翼翼卡着视角往后方看,见到柳朝颜分明已经双目赤红、箭在弦上,却竟然生生停顿了动作,面上浮现出几分惊愕。
而后一直直视前方的柳朝颜转动了视线,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柳眉蹙起。
季裁雪心道不妙,随之就感到自己被阴影罩住,他不回头都能知道有人站在了自己身后。
三人这样僵持了几秒,季裁雪听到身后人淡淡开口道:“柳朝颜,见掌门令如见掌门。“
掌门令?什么掌门令?
季裁雪想到自己之前给掌门送去的传音——掌门亲自来救他们了?就算是掌门,这赶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不对,这根本就不是南烛的声音,而且柳朝颜可是南烛的亲传弟子,她不可能认不出南烛,她现在的样子显然是有所迟疑,似乎也不知道此人的身份。
他僵着脖子有些想偷偷回头瞟一眼,柳朝颜却先有了动作,她解除了弓和箭的召唤,颔首抱拳行了一礼:“弟子柳朝颜,见过掌门。“
季裁雪知道柳朝颜这样的意思是认可了此人身份,他只得暂时憋着满肚子疑惑,又听身后人道:“我已为柳家三座山设下结界,凶手若还在此处,必然无法逃脱。现在木城其他六位宗主已经赶来,你与他们会面,无可避免。”
听闻此言,季裁雪才堪堪意识到木城几大宗族,对外为一体,内部其实是相互制衡的关系,柳家遭遇灭门之灾,柳家掌管的三座山头却不能从此就空缺无主。几位宗主此行前来,大概既是要查清柳家血案的真相,捕获真凶,也是为了寻找机会,接管这三座山头。
他心中不免有些唏嘘,红着眼的柳朝颜却在深吸几口气后,语调冷静下来:“我明白了……但在那之前,我想先让我的族人们安息。”
通常修仙之人死后,尸体会在第七日消散,以灵气的形式化归修真界。而在柳家,死去的族人会被葬在花圃之中,供养山上的奇珍异草,也有庇护柳家宗族不受外族侵害之意。
柳朝颜不愿让他人插手,独自将柳家百位族人葬入花圃中,她朝山外雪色而立,静默良久。
季裁雪远远站在花圃之外,也垂首为横遭不幸的柳家人默哀。俄顷,有人走到了他身侧:“我听说,你此行的目的地应是奈河。”
季裁雪抬眼,负手立于他身侧的男子一身朴素白衣,并不是长生门弟子服的样式,也无南烛、柳朝颜衣服上都有的祥云图案。男子脸上还戴着张纯白面具,大抵不想让人知道其身份。
“嗯。”季裁雪点头,可是眼下柳朝颜肯定得留在木城处理柳家后事,沈寒更是不知所踪,他刚刚就有思量过,可能接下来的路程得他独自前往了。
“奈河地处妖魔之境,你一介肉体凡胎,贸然独闯只会尸骨无存。”面具人说道,他脸朝着季裁雪稍稍侧过些许,像是在透过面具看着少年,“即便如此你还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在他的大脑思考之前,他的嘴已经给出了回答。这毫不犹豫的回答让他自己都怔愣了片刻,或许是刚刚经历的柳家灭门之事让他再一次这么近地面对了死亡,让他联想到了莫名被夺舍,悄无声息地死去的师兄,“我要去找我师兄。”
“我不想他就这么……无缘无故,不明不白地死了,然后去投胎,从此没有人知道他死前经历了什么。”季裁雪把内心剖出来了些,一直被压制着的沮丧也就流出来了,他其实还想说,他想为师兄报仇——即便这不自量力得就像一个笑话。
没关系,没关系,说不定他真的是逆袭流小说的主角,过个几年就在各种奇遇下成为牛逼哄哄的龙傲天,什么正则剑尊——根本不在怕的。就算他真的命中注定只有路人甲的天赋,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反正他是绝对不会忘记正则剑尊的弑兄之仇的。
他吸吸鼻子,把情绪憋了回去——他现在可没时间伤感,正如面具人所说,他如果孤身前去奈河,极有可能“出师未捷身先死”,在半路上扑街;可眼下他身边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让掌门再派遣长生门子弟过来,时间上又来不及……
他鬼鬼祟祟地瞥了眼负手站着,一言不发的面具人。踌躇半晌,决定秉持着“试试又不会吃亏”的理念,嗫嗫嚅嚅地问道:“仙尊,您……您这几天,呃,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