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白芷看着畏畏缩缩跟在她身后的齐铁嘴眉头直跳,她几乎有些气笑了,说:“我不是让你不要跟着我吗?”
齐铁嘴眼睛左顾右盼,就是不看她,语气虚的慌:“我……!我也要回城!我一个人害怕…!”
宋白芷无言以对,正常人看见她杀人,只怕早早的扯开距离跑走了,他倒是好,嫌命长,还敢跟着。
‘算了,算她自己自讨苦吃,闲的没事溜人玩。真不知道该说齐思恒的儿子是心细人胆大呢,还是单纯犯蠢。’
齐铁嘴见她不说了,心中松了一口气,乐颠颠的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城东街道上十分沉默,没有一个人说话。齐铁嘴却知道,这是去往他家的方向,与宋府南辕北辙。
‘其实她这人,外冷内热,人挺好的嘛!’齐铁嘴这么想着,不断的用余光打量着她。
宋白芷忽略身后的打量,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她看着远方层层叠叠数不清的马头墙与红砖黑瓦堆砌的小洋楼,在灯红酒绿的百乐汇的交杂中,显得十分割裂。
看着那面容娇艳的女人,挽着一身西装革履的男人,从百乐汇出来。
她想到了一段属于宋白芷的记忆。
民国,一个生命过度短暂而又充满变故的烽火年代。以一道城门的隔开,决定了两个阶级的世界。
城内灯火通明,歌舞升平。而城外是战争,霍乱,在静谧的夜色中,喧闹而又绝望。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世界并不陌生。不需要她刻意去了解,融入。从她以宋白芷的身份睁开双眼时,一切就像是呼吸一般融会贯通。
而她的记忆中那一道独属于宋白芷本人的景,如同烙印让她无法忘却。
梦回江南,白墙黑瓦,院深墙高。城中有一道湍急的河流,一半城南,一半城北。
如同魏晋分明的划分,城南是默认文人雅士居住静谧雅致。城北是新时代的喧嚣,是汽笛的轰鸣。
江南的天空是暗青色的,深巷烟雨是朦胧的灰白,路人步履匆匆,拉着黄包车的伙计快步走近时还会溅起大片水花。
一身天青色素净袄裙的女子却与之相反,没有去屋檐下躲雨,步履稳当的走向秦淮河。
无论气候如何,哪怕下着小雨。她这几月,日复一日,手持油纸伞在那城南河畔的柳树旁等待。
乌篷船的摆渡人撑着竹竿好心提醒喊:‘姑娘!离河边远些!青苔滑着嘞!’
女子笑容明艳回谢道:“多谢阿公提醒!”
这个女子是宋白芷,而她的对面,是秦淮的城北。
城北的灯红酒绿,最不缺的就是西装革履的生意人与妓子。天晴时那青楼楚馆便有三三两两的琵琶女,一身清秀婀娜的旗袍,盘着简单的发髻,犹抱琵琶半遮面。身后跟随两位秀气的下人,也是防止清倌人被登徒子揩油。
夜幕低垂时,红倌人便出来走动了。穿着一身艳丽婀娜的旗袍,一颦一笑皆是万般红尘风情。她们大多都烫了时新的短卷发,抹了洋人的口红。嘴唇的桃红色衬的五官更为精致艳丽,让人无法转移一分视线。
她们三两成群,踩着高跟,婀娜多姿。指尖轻夹着洋人的香烟,不知谈到了什么,放声大笑,在这麻木到没有活人味的世道,十分鲜活。
对面的这群女人,从来没有跨过这条河。而宋白芷,也从未踏足过对面。
直到一次雨夜
一个穿着旗袍,头戴珠宝首饰,年轻貌美的女人,顶着瓢泼大雨,跪求一身蓑衣在屋檐下避雨的船公,让他渡河。
宋白芷记得那日的雨水有多大,连带着江水也一同涨潮。她爹一直没有回来,隔着漫天水汽,她与那女子远远对视了一眼,看清了那女子眼中的绝望。又或许也是她自己的。
第二天,秦淮河中多了一具尸体,被泡的发白。宋白芷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那个女人。
好心的船公用一卷草席替她收了尸,直到午时,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才出现。她们无动于衷的笑颜下带着不易察觉的神伤。
看见往日里姐妹相称的同伴就这样被扔进河里,言语间的刻薄也不知究竟骂的是谁。“把小桃儿卖进窑子里供自己儿子读书,一再哄骗欺瞒。如今她儿子也算读出头了,却一拖再拖拒绝替小桃儿赎身,当真是个好婆母。”
另一女子哀叹:“如果不是小桃儿肚子大了,她也不会这么急的想要赶回去求个答案,我可怜的妹妹啊…。”
“那洪生,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吃女人的软饭!一家老小恨不得趴在小桃儿身上啖骨吸髓……”!!
那女子怒斥的话还没骂完,就听身旁那侍候小桃儿的下人说:“洪生昨儿个夜里把自己吊死了……他不知道的……他娘只说有一富户见他才识渊博愿意供他读书。也愿意让小桃儿去跟着侍候她妻子,每个月可以拿月钱……。”
众人沉默了,她们该信洪生一点也不知情吗?不知道。小桃儿腹中的孩儿的确是那富户的,其实即便洪生她娘赎人,小桃儿也走不了了。大户人家,哪一个不是去母留子………
宋白芷无声的看着这一切,直到入秋,宋家来人了。来人是宋老爷,与宋朝俞,宋老爷是他爹的拜把子兄弟,带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他们面色沉重的告诉宋白芷,她爹楚锦文运送药材死在了长沙动乱中。从此她没了家,跟随宋老爷去了长沙,上了宋家族谱,变成了宋家大小姐,宋白芷。
在这烽火年代,都是变数。或许从前在南城,下一刻便出现在北城。深爱的人被河水隔开,尊严人性也被湍急的河流碾碎,两岸相隔,遥遥相望。
南城的冷寂等候不到北城热闹,而北城的喧闹穿不透静谧的南城。所有隔岸相望的人,永远也越不过这条秦淮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