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璀在宫里等了两日,并未得到大理寺那边的消息。
工部那里的消息倒是得到了些,因为这件人命官司,工匠们都被遣回家中,不许出门各处走动,随时等待大理寺的传唤。
没有工匠,这事情自然推进不下去。
阿璀有些着急了,而她阿兄这两日也很忙,她也实在不好去打扰。
于是心下焦急的阿璀,在宫里实在等不下去了,还是打算亲自往工部看看情况。
谁知这一去竟然遇着个意外。
其实也不算意外,就是阿璀至晚将要回来时,却发现自己的车坏了,眼见着暮鼓已敲打起来,宵禁便要开始,这一时半会竟然寻不到可用的车。
于是她便只能与槐娘等人先进去了附近了昌安坊。
在昌安坊的一处小茶楼坐着,直等到夜色渐起,还未等到折返的护卫。
好在这昌安坊倒也还算热闹,似乎看看往来人群,也有些别趣。
再然后,她看到了一处戏台。
朱楼画栋雕栏,金漆丹砂彩绘,数十盏红灯高照,迎风轻摇,灯光迷蒙旖旎,彩幔低垂,飏飏缱绻摇曳。
戏台上斜倚着一个美人。
红衣美人。
美人懒洋洋躺在一张芙蓉榻上,背后是一面雕绘芍药的四扇屏风,白玉屏心浮缀血玉芍药,那花色和美人一样妖娆。
阿璀看那戏台觉得有些怪异,那戏台明显就是刚搭的,新刷的桐油味道都还没散。
她的目光落在大喇喇占据戏台正中位置的那人身上,美人容颜姣若云间明月,却比明月更多了妖娆魅惑,火红如血的长衣倾落在地,满台灯光艳若朝霞,更照着那人容颜绝世。
明明是于这喧嚣闹市,大庭广众之下,那人却姿态优雅如斜卧自家花园中。
不过此刻,美人前面虽没有美姬如花,却有袍带小生衣冠楚楚清秀温雅,念唱神态自如流畅。
“弄绿绮之琴,焉得文君之听;濡彩毫之笔,难描京兆之眉;瞻云望月,无非凄怆之声;弄柳拈花,尽是销魂之处。”
“不好,换。”美人懒洋洋伸个懒腰,以腕支颊,眼波盈盈若流水扫过那袍带小生。
那小生立即朝伴奏的文武场使了一个眼神,略略调整又咿咿呀呀唱起来:“薄雾几层推月出,好山无数渡江来;轮将秋动虫先觉,换得更深鸟越催。”
“不好,再换。”
“竹外窥莺,树外窥水,峰外窥云,难道我有意无意;鸟来窥人,月来窥酒,雪来窥书,却看他有情无情。”那小生又换一曲。
美人再挥手:“不好,再换。”
……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答,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野花路畔开,村酒槽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再换。”
美人换了一个姿势,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这下阿璀看清了他手里的一枝芍药,花色璀璨,比美人身后屏风上血玉雕成的芍药颜色更加厚重纯正。
瑰姿艳逸,桥边红药画中娇。
薛吉,薛载离。
阿璀一笑,这家伙怎么到这儿来了呢?
她这一笑,不过蜻蜓点水的一瞬,而那美人却突然看过来,眸中盈盈,手中把玩的娇艳的红药迎着烛火,在他脸上投下精致如生的影子,挡住了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薛吉微微沉思,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轻笑一声,姿态优雅地起身,眼波一漾,瞥那小生一眼:“你不行,听我的。”
他微微抬起自己火红的衣袂,手中芍药空中虚点,不过那一点,戏台中悬挂的逶迤垂地的红色纱幔便如浪飞涛卷,烈烈飞扬,遮住了台中人影。
戏台上的数十盏灯光似乎突然齐齐暗了暗,随即琵琶声如裂帛冲天而起,一个轻巧的过渡,渐渐转而高远,而那高远里却有几分杀伐之气,如大漠长河落日映孤城的壮美景色中突然升起的冉冉狼烟。
“飞瀑流川红药谷,一目漫山娇,血色苍茫梦魇后。青袖引,且将华曲散清音。烟岚未收,残霞妆就,万里江山雪。”
“江南江北求不尽。丹朱啼血牡丹妆。任冷眼,消情长,不弃她冷雨残霜。三千日夜星辰换。梦,空悲叹;醒,空悲叹。”
“那家伙在唱什么?”阿璀问旁边的槐娘。
槐娘原本瞧着那妖媚绝艳的人,还当今日运气好,遇着坊里竟然有人唱戏。
此时见阿璀问她,便道:“像是一出哀婉的小令,出自哪一篇我却不知道了。”
槐娘想了想,又道:“他方才弹的琵琶曲,倒像是北边的曲子,十分疏阔豪迈。但与他唱出的词曲,搭在一起,却显得十分格格不入了。”
坊内来往的人群,到此处都停住脚步,蹭起了免费戏听。
人群齐齐看向戏台上,台上除了飞扬不歇的红幔,隐约只能看到红幔后的人影,而琵琶声转,台中人声又起。
“洛阳花,梁园月,不及桥边,赤霞金蕊。不能说一见堕泥淖,不能言十年一心牵。满亭明月半夜凄凉,一场梦繁花似锦。求不得咫尺相伴,求不得两心相知,丹心一片如何抛?”
“生前生后一杯凉,江南江北两履霜,波诡云谲孤肩上。长风来夜未央,万古沧波尽茫茫。筹谋千里寒惊梦,智珠在握瘦衣裳,天命何妨?”
人群听着这不同寻常的小调,倒是很捧场,频频鼓掌。
阿璀却漠然地坐着,一来她根本听不到那人唱的什么,再一来隔得那么远,那家伙还故作神秘地搞个红纱半遮,她连想看看对方口型也没办法。
所以在阿璀看来,就是一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哪处得芳踪,且挽梅香绕长发,取北国雪,笼南国烟,万里如画江山,绣作佳人臂上纱。”
“月色悬空偏自照人孤另,蛩声泣露未曾助我愁思。墙边立,双灯摇,竹影交错一人双影长,从此三千锦绣,万里繁华,弃。”
薛吉字字句句,每一句都如深冬里霜雪飞过的寒凉,随着最后一字落下,琵琶声停。
戏台上风声顿止,原本烈烈飞扬的红色帷幔也渐渐飘摇着垂下,而台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