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动静大了很多,皇帝的那些走狗亲卫们似乎涌了进来。
他抱着惊惶的阿璀,看着母亲脸色变了又变。
母亲只来得及悄悄说了一句:“你出去后,我安排给你的人,可以信任。阿璀怀里的东西,你千万保护好,你带着它,往北去。”
晏琛慢慢地,一点点地抓出当年的记忆,那些记忆对他而来说,从来都是惨痛至极不堪回首,连时间都无法淡去,如今回想起来,照旧刀刀入心。
他想起当年阿父被剜心而死,王府被层层围住,那些人不曾对自己和母亲阿璀动手,但却将晏氏族中在京的近百人押至王府,乱刀砍杀于园中。
就连府中上下丫头仆从,也未能幸免。
而那个装着阿父的心脏的匣子,被人送到母亲跟前的时候,母亲却好似失去了表情。
母亲站的如同旷野的上迎风的松,即便抱着阿父的那颗心的手都在颤抖,她却始终不曾将要被弯曲丝毫。
那个送来匣子的陛下亲卫的头领,戏谑瞧着昔日如璀璨明珠一般的晋国长公主,抱着天下景崇所谓护国柱石的越王的那颗不再跳动的心,未曾瞧见意料中的歇斯底里,只觉得有些无趣。
而一直安静地捂着阿璀的眼睛,抱着她站在母亲身侧的晏琛,虽自始至终未曾见得母亲落下一滴泪,然而细看时,却见她眼角已有红色血丝。
阿父之死的惨烈,对于母亲而言是怎样的疼痛?!
然而明明家族倾覆,生死也不过一线。
那时的晏琛,瞧着越王府中血流遍地,瞧着母亲手中父亲的心脏,却没有丝毫害怕。
他有的只是无尽的刻骨铭心的恨。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装着父亲心脏的匣子,几乎齿碎眦裂,他恨不得将满心的仇恨烧成通天的大火,烧得那些人骨化飞灰。
他将阿璀推进屋内,自屋内架子上提了横刀想要冲出去,却被母亲拉住。
母亲看着他,眼中已经是沉黑地看不出神情,他知道,那是心死。
而至今日,他仍然能清晰地记得,那时母亲用那样的神情看着他,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琛,母亲走不脱了。这世间残忍,血脉亲缘竟不可尽信,但仍望着你往后一路,总能遇着温暖的人,能温暖地过一生。”
那便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了,那时母亲说完这句话,他便昏死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昏死过去的,想来母亲也自有些常人不知的手段。
后来他醒来时,已经出了王府。
他想说话,发现竟然发不出一点声音;想起身去看阿璀是否在身旁,却发现自己也不能动弹分毫,更别提动动手脚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人了。他只能感觉自己在移动,那车行驶在路上,颠簸的厉害。
于是他便只能躺在一板车的尸体中,看着远处往日里飞檐斗拱檐牙高啄的越王府冲天的火光,越来越远。
直到看不清越王府的轮廓,只看到天边越发炽热的火光,那便是他记忆里出生长大的越王府最后的模样了。
后来他被丢在城外不知何处的乱葬岗,母亲早先安排在城外的老仆找到了他。
那老仆告诉他阿璀也安全出了城,如今正被送到安全的地方,明日便可去与她汇合。
而他却心丧若死,他问那老仆,母亲的消息。
那老仆犹豫许久,才告诉他。
他昏迷后,那些兵卫因暂时也未曾得到陛下命令要杀这位越王府的世子,想着反正他也逃不脱,便也不管,任由母亲将他送到屋内。
而那屋内,却有一处最为隐秘的密道。
那处密道,便是早年赐下这座王府的先帝怕是也不曾知道过。
于是母亲安排的人,便自这处密道中进来,接走了他与阿璀。
只是当时城中戒严,对于出城的人差得极其严格,便只能让他与阿璀分开出城。
听到老仆说到这里的晏琛,立刻便明白了,母亲大约从来不曾想过能逃出来。
原来她说的要入宫,是在为自己与阿璀之生机拖延得更多的时间;她那般镇定地抱着阿父的心,便是从未想过阿父死后她会独自活下去。
母亲说的那句话,已经存了死志。
那老仆继续说,近晚时,母亲抱着装着父亲心脏的那个匣子,朝着院中刀戟寒光的兵卫道:“有至宝欲献陛下,请求入宫。”
她面无表情,连声音也冰冷到了极点。
那些人早先便得了陛下的吩咐,晋国长公主若要进宫,便立刻将人带进宫去,不可有丝毫耽搁。
于是立刻便有领头的人让人送来马车请她上车,而她却看也不看,只斜睨那人一眼,冷冷道:“区区双驾马车,怎配本宫踏足?”
那领头之人见她如此,本想讽刺两句,却见晋国长公主已经举步离开。
她便那般紧紧抱着丈夫的心脏,万军的凛冽刀锋中,踏过王府被鲜血浸润的金砖玉石,拖着沾满晏氏族人鲜血的裙摆,走过金陵城宽而阔的长街,在城中百姓惊惶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巍巍宫城。
她似乎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平定如山。
她自然没有去见皇帝的,杀了她此生的挚爱,毁了他们的家族的罪魁,竟然还觊觎着自己,她如何能让他得逞呢?
她走上了城墙,初冬还不曾下雪,但北边的风吹过来,吹得她头发散乱。
她看着越王府的方向,那边好似有火光起来了,北风吹过去,那火光瞬间烧得更大,连同旁边的燕国公府也未曾能幸免。
她忽然笑得凄厉,杜鹃啼血也不过如此了吧,就在身后兵士见状不对匆匆上前阻拦的时候,她便已经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匣子一跃而下。
到最后只留下一句泣血的诅咒:“我没有什么好献给陛下的,我能献给陛下的,是我越王府数百的亡魂和我给你的永生的诅咒!愿您早登极乐,世世轮回,死而不得!秦氏国祚,经年而亡!”
秦氏国祚,经年而亡……
这句话于北风中散去了末世王朝的每一个角落,只等着它终有一日的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