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五分钟我们就到了。司机手往前面指,说完就打起了电话。
我从往事中醒来,瞧着车外,不远处是一幢五层楼,周围树木繁茂,看树叶,好像樟树或者榕树之类。楼前有片很大的湖,水绿得如蓝宝石,繁茂的树根在水下清晰可见,让我以为到了九寨沟。
此时我所在的城市还是烈日曝晒,这儿
却清风吹来,甚是凉爽。车一到门口,一位着老式迷彩的小伙给我们敬了个礼,司机代伸头致意。
进院子,两边阔大笔直的树木,像一-列队伍迎接着我们,喇叭里响着《战土的第二瓶乡》,司机一手握方向盘,一手在腿上打着祜子,还跟着哼起来: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碓人都说,咱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风大准又高。
我真疑心走进了军营。让我醒过神的球场上不是年轻的官兵,而是一伙中老年人有人在散步,有人在打柔力球,有人在慢跑。
楼前站着一排人,为首的是一个女人。司机说,我们院长等你了。
一个岁数跟我差不多的女人走上来,大着嗓门说,我是张一鸣呀,李晓音。三十多年了,她没怎么变。个子好像比过去低了些,人也胖了,仍是短发,穿着绿色短袖的体能服和蓝色短裤,看起来还跟以前一样利落精干。
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李晓音能到我们这个山城来,我求之不得。说实话,三十多年不见了,好想你呀,新书出版也不告诉我,瞧不起人。她说着,拉住我的手,不停地抚摸着,我平时是一个感情不外露的人,面对如此的热情真有些不知所措,动作僵僵的。她可能看出来了,松开了我的手,行走时,不再跟我并排,与我拉开了些许距离,我知道她误解了我,忙补救道,在车上我可是听小刘讲了你不少故事。
这个小刘呀,什么都好,就是话多。不过, 小伙子技术好,人好,在部队当雷达兵,跟七八个人守着个小岛,他给我说,不说话,就很寂寞,所以话多。
为什么想着办养老院呢?地方选在这儿对了,环境真好。
这儿原先是一所小学校,后来学校搬走了,我到这儿来看朋友,一眼就相中了。住的时间久了,就有了投资的想法。当我亲眼看到不少中老年人,退休后面临着孤独、无助和无法应对紧急情况的困境,所以我就拿所有积蓄和卖房子钱,完成了这个心愿。女儿大学毕业了,在贵阳部队工作,有空了就来住几天, 说这儿就是她心目中的桃花源。你看看,咱们一晃三十多年没见了。走,到饭店,湜湜在那等我们呢。
不急,我想先看看你的老兵之家。 我陪你去。
这时,有人叫她,她说我让人陪你,我忙说,不用不用,一个人看,才有意思。
她笑道,你还是原来的脾气,好,客随主便。一会儿我去找你。
当我一个人走进写着老兵之家的大厅, 发现一伙中老年人在学习室看录像,墙两边悬挂着张思德、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雷锋等十位英雄模范画像,桌椅跟部队一样,全是统一的。我坐到后面,细一瞧,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屏幕上的女兵走队列练大刀舞扔手榴弹的片断。
你们平常都看这些?我问旁边一个穿着米色军衬衣的老人。
战争片居多,昨天看了一个苏联女兵舞片子,也很美,放的都是咱军人爱看的,老人告诉我,边说边不停地指着大屏幕,你看这舞多棒,我们就爱看这,自从老伴走后,我在家里闷死了。到这里,跟战友们在一起,好开心。 瞧着这节目,好像又回到了年轻时代。
对了,你也想来我们院?老头说着,上下打量起了我。
我笑笑,说,来看看。
那你是踩点的吧,我可给你说,这地方真比家还亲。我们跑步,走队列,有时不想走了, 可哨子一吹,就身不由己。军歌一放,那简直就是口令。对了,前面那个老头,就是脖子上戴哨子的那个,比我大五岁,那是我班长,我们以班为单位,住宿吃饭和锻练,跟部队没什么差别。有些人一住进来都不想回家了,我也是,反正回家也是一个人。儿子上班,家里也没人管我,在这,我们吃饭、下棋、讲故事,玩得像现在年轻人说的很嗨。我们还轮留帮炊事班做饭,包包子、饺子,做面条,炒菜,既做得自己爱吃,又练了脑子,人嘛,不干活,就废了。院长老说,你们动起来,高兴起来,想想, 能一辈子当战士,多开心的事。老人满头白发,可一点也不落伍,手机里的音乐听起来还挺流行,身子骨也很结实。我每天要走一万步,跑是不行了,但是走路,必须的,走得多了,对身体就好。还有,我们也练大字,唱军歌,讲故事,练脑子嘛。老头又说,你瞧,我还玩抖音呢。
这时,一个老太太叫他下棋,他悄声告诉我说,那是副班长,最近看他老一个人呆坐着,借下棋要给他做思想工作哩。
我忍住笑,走进一间四人房间,全是部队的布置,白床单,绿被子,被子叠成了豆腐块, 每人使用的都是跟我们当年一样用的制式衣柜和床头柜。
也有两人一间的,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级别较高的,跟部队住宿安排差不多。每个房间干净整洁,老人在读报,或在看电视,玩电脑。 有个穿着八五式军服的老人看到我,手微微一扬,行了一个洒脱的军礼,我忙还礼。他笑着说,你是哪个部队的?也是慕名而来的吧。
走廊最西面一间房子比一般宿舍要大四五倍,门楣上写着:军旅博物馆。我很好奇,一推门,门没锁,里面灯火通明,由墙上展板、架子、地面展柜组成,收集着各个时期兵们的照片和军用品。最早的物品,是抗战时期一个老兵的钢盔,中间有只弹孔。最新的是一名火箭军三级军士长的肩章。细细打量全馆,乍看, 跟部队的史馆差不多、可再一瞧,就发现两样了,原来里面的主人都是普通的官兵,他们有驾驶员、卫生员、电话兵,职务最高的也就是个团长。左边是主人公们的从军照,右边是现照。他们能进这个民间博物馆的原因不是英雄模范,而如前言所写:
生命中,一定有段岁月,让你刻骨铭心。 人生长河中,一定有些人,让你永生难忘。
一身绿军装,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就是我们相遇
只要你在军营真诚地走过,天上的一片云,营地里的一朵花,都会记得你曾经来过。
那么,战友,请到军人之家来,我们与你重温军旅岁月,保存人生最美的记忆。
随后就是一面墙的兵们照片墙。一个80 后兵,嘴笑得合不拢,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双手举着一张军校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我最开心的一天。高个90后兵,拥抱着流泪的母亲,下面图注:当了两年兵回家,你看把妈妈想得都流泪了。还有一位八十岁的老兵收藏的各个时期的领章、肩章,许多我这个老兵都没见过。
一个女兵写给远方恋人的情书,竟也在上面,我仔细一瞧,差点笑出声来,这个兵跟我同年,信是她当兵后第二年给恋人写的:当兵就是上大学,你在工厂当不了先进,咱就没共同语言了,跟你分手可不是我嫌贫爱富。随信寄上我织的毛衣,你猜猜这花纹是什么,猜不中,就不能穿毛衣。落款是一枚艳红的唇印。把抹了口红的嘴唇轻轻触到信纸的落款处,是我们那时最动人的爱的表白。墙角的玻
璃柜里,一个白色细颈玻璃瓶里装着七颗豆,是一位战士从营区树上摘下寄给女朋方的。而一枝干花,又是一个军校生寄给远方同学的。
在一张张或单人或合影的照片前我停了步,有抱着枪在照相馆摆拍的新兵,有坐在军舰甲板上俯望大海的水兵,有站在飞机前假装托着机翼的空军列兵。还有一个穿着厨师服的下士挥着铁锹似的锅铲,在大铁锅里翻炒着菜。他额头上的汗珠让我禁不住想帮着拭掉
近前的白色木头玻璃柜里放着两本笔记本,一本封面写着《带兵日记》,另一本摊开着,上面的字迹或稚嫩或洒脱,还有抹黑的几行字。一块拳头大的深灰色石头,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上面没有刻意的花纹,更无独特的造型,显然没有收藏价值,可一看下面的说明,我才知道这是一个战士在搬离营区训练场时捡到的。
不远处的视频,我点开,是位老兵讲着自已第一次站哨故事,或笑,或哭,听得我禁不住也抹起了眼泪。
精致的博古架上有各个时期的军帽、军服、武装带、胶鞋、皮鞋、水壶、雨衣、针线包, 掉了漆的五角星、棕色皮带、旧飞行帽。还有上面绘着领袖头像的入伍通知书、过去部队放电影前加映的手绘幻灯片、油印歌谱、金属哨子、行军路线图、火车票、穿了许多孔的胸靶、参战纪念章、军功章、水杯,还有深红色的塑料饭票,上面写着某某部队的理发票、澡票、信纸、印着红星的白色背心、生锈的军号、 手写体的军旅歌本、绘着彩色图案的黑板报、 舰艇模型…·这些小物件单独看起来不起眼,但一件件、一桩桩联接起来,就铸成了一座让人怀恋的军旅纪念碑。
我一件件看着,不禁想张一鸣一定看过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这本书,看来她这一辈子爱读书的习惯还是没改。
这都是全国各地老兵们无偿捐赠给我们的。司机小刘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边,指着被灯光照得通明的玻璃柜解释说,对了,你看这颗空弹壳,是我打靶后没舍得扔,拿了回来, 院长看到,就摆在了这儿。
上面的这几张照片,是我拍的我们部队的食堂、礼堂、训练场、图书馆,那张是我们全班战友合影,每每想到部队,我就来到这里, 看看他们。因为改革,我的老部队番号没了, 战友们又移防到北方去了,可老部队若在我心里,它就永远存在着,你说是不是。
说得好。
对了,你的这几本书是院长让我刚买的, 还没来得及让你签名呢。你看,这是最新出的,我们行动快吧?
每每在熟人面前看到自己的书,我就不知所措。只能不停地说,不值得,惭愧。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望向远处。
好在这时小刘的电话响了,是熟悉的歌曲《送战友》铃声,他出去接电话了。
我马上快步离开放我书的展柜,前面一张发黄的贴着塑料膜的准考证,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没想到这是张一鸣的。因为准考证丢了, 张一鸣才没进得了考场,它是在哪找到的?
怀着疑问,我花了一小时,仔细看完了这个虽然稚嫩但颇启发我的军旅博物馆,不但知道了我的前辈军人怎么想的,也看到了我的后辈是如何过的。一股强烈的冲动使我很想写下军史上没有的默默无闻的他们。
一出老兵之家,我远远就看到张一鸣站在院子的一辆宝马前。一看到我,急步上来说,走,吃饭去,路不远,咱们走着去。
你们这空气真好,还有这山水,好美。边走边看,也是享受。
你这话我爰听。张一鸣开心地说,小有小的好。
我们俩真走在一起了,忽然不知说些什么。老战友见面,本应有很多话要说,总不能就这么冷场着,作为客人,我感觉自己不主动说话,好像对不住老战友的盛情接待,便问, 你们这个老兵之家办得真好,光收集这些资料怕费了不少功夫吧。
还好,我希望它将来能和我们这儿的山水一样,成为当地独特的名片。张一鸣极力装得淡然,但神情颇为自得,让我依稀看到了新兵时的她。那时,她就像一面旗帜,让我时时向她看齐。
你都博士了,又在军校当教授,是我们那批兵里,干得最好的,都成大校了,离将军一步之遥,一定要给我们多提宝贵意见,我毕竟在这个小山城里,看不到更广阔的世界。张一鸣谦虚地说着,竟打开手机,说,我要记下来。
别这么一本正经的。我让她收起手机, 说,不过,我倒真有几条意见,说得对不对,仅供你参考。
快说,我听着呢。
第一,总体我感觉资料有些偏老,也就是说现在的资料还较少。比如官兵爱看的书和杂志都过期好久了。《解放军生活》《解放军文艺》《解放军画报》新杂志,我收集后给你寄过来。
太棒了,谢谢,不愧是老战友。张一鸣说着, 搂了一下我的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 她马上说对不起,我忘乎所以了,大教授。
我脸红了,说,瞧你说的。对了,第二条, 要跟咱现在的部队挂钩,要有新时代的气息。 比如,士兵讲故事里,可以开个栏目,就是讲讲勋表中哪一枚对自己意义非凡的故事。
勋表?她睁大了眼睛,刚才还稍息着的一双大长腿立即收了起来,人瞬间站得笔直。
就是现在我们军上衣前佩戴的勋表,上面记录着官兵获得的荣誉、执行重大任务、 平时表现、兵龄、任职情况。
呀,这个好,这个好,得加上。还是大校站位高。
我一怔,勉强笑笑,看你说的。对了,我家里还有多余的军用物件,你不知道现在军装除了春、夏军装,还有礼服、迷彩服、体能服、作业服,样式种类既齐全又舒适,还有我们收到了一些普通官兵写的稿件,发表够不上标准,扔了又舍不得,里面许多事,还是挺鲜活的,就存放在你们的博物馆吧。
妙妙妙,她兴奋地又拉起了我的手,不停地摇着。这次,我没再躲。
这个馆创意独特,是个体化的军旅博物馆。如果说军事博物馆是大江大河的话,你们这个军旅博物馆就是一条充满活力的小溪,春风化雨般地镌刻着普通官兵的人生之旅。我相信坚持下去,必定有不可限量的意义和价值,在社会上产生不可估量的价值。 在我的采访文章里,我就此要专门写一章。
谢谢你认可,我就一个保姆,一个开寿衣店的退伍兵,是你给了我所做工作的高度的总结和认可。她抹了一下眼睛。
我很想问她这么多年怎么过的,可一听她这话,再看她眼神,放弃了,又开始谈她的工作。她的眼神又亮了。
我发现除了与她谈工作,我好像再也找不到跟她共同的话题了。眼前明媚的湖光山色好像也随着落日暗淡了。看着她的背影, 我没想到,离开部队多年,她的身姿还是那么挺拔,神态还是那么坚韧。
我知道她心里过不去的结,讲往事,势必要提到自己这么多年的经历,生怕她认为我在夸耀自己。讲现在,我知道她的事太少。
不知谁说的,学会说话是能力,学会不说是智慧。停顿了一会儿,还是我开口,我说记得一首诗写道: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想起咱们在新兵连,吃白菜煮肉片,馒头就大头菜的日子真是难忘。你是队列的第一号,我永远以你为标杆。一说完,我又后悔, 你在老战友面前,卖弄什么呀,忙又说了后面的话。
张一鸣拾起一片发黄的银杏叶,笑道, 我喜欢跟你干活,因为你干活不偷懒,抬石头时把绳子往自己那边挪。
交流总算轻松了,面前的风景好像瞬间也亮丽了。我一激动,握住了她的手,皮肤好粗糙,她好像觉察到什么,把手背到了身后。
那时我们宿舍前有一座山似的石堆,硬是女兵们利用晚上休息时间把它搬完了。星期天,我们到附近的村子给老百姓打扫院子、理发,老百姓纷纷表扬我们,这时我们才感觉自己像电影里那种真正的解放军,更多时,我们就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女孩子,爱吃好的,贪玩,向往营区以外的世界。
可是你很快就成了机关兵。张一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望着远处的湖面。
新兵下连后,我们一起分到了食品厂做方便面,半年后我因为发表了几篇新闻稿, 调到了基地政治部报道组。
我看着她脸上淡然的表情,小心地说, 你还记着咱们到驻地中学参加文化补习班呀,要不是你,李湜湜根本参加不了那个班。 她预选时,成绩差得太远。
是呀,她不是一直跟我关系不好吗,自从我让教导员建议让她上补习班,她对我忽然好了,一会儿给我到小卖部买水果,买午餐肉,有时还给我拿包饼干,让我给她讲咱们每天复习的功课,她很自信,说,她爸爸说了,只要她成绩好,他会想办法让她参加考试的。
果然离考试还有一个月,李湜湜也来到了补习班,我们四人每天早上七点一刻离开营门,晚上七点回来。基地离学校有十公里, 基地主任大笔一挥,就给我们派了一辆吉普车,每天来回接我们上下学。我们说住到学校不行吗?基地领导说,那不行,你们还是军人,军人不能在营区外过夜。我们理解他怕我们在县城出问题,女孩子嘛,在家,父母不放心。在部队,领导又挺关照。
我认为主任的担心是多余的。当我们四人穿着军装一进教室,别说同学,连给我们上语文课的秦老师眼睛都亮了,他对我们恭敬地称解放军同志,他说解放军同志一来, 让我们这个破教室一下子蓬荜生辉。军民鱼水情,都是一家人,快,大家还愣着干吗,鼓掌呀。他把我们安排在中间的座位。花花绿绿的衣服中间,忽然加人我们的绿军装,艳艳的领章,每个上课的老师,一上讲台都要大声说解放军好。
张一鸣一示意,我们马上站起来,啪地敬一个军礼。几何老师是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头,他走上讲台,一脸严肃地瞧了我们一眼, 我们马上站起来给他敬了一个礼,老师可能没想到我们来这么一下,慌乱地一会儿举左手,一会儿伸右手,最后敬了一个少先队员礼。胖胖的老师,右手举过头顶敬礼的样子, 到现在还恍如眼前。
我们最幸福的就是那时,不用训练,中午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花着有限的津贴费,吃碗豆腐脑,一个油糕,一碗臊子面,简直幸福得不要不要的。吃还是次要的,关键我们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穿着被我们改得合体的军装,戴着红星领章,瞧着男男女女羡慕的样子,胸挺得更高,步子迈得更大,笑声更清脆。李湜湜起了个头,姚红挽着我和张一鸣的胳膊,我们大声唱着军歌《我爱我的称呼美》《当兵的历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大街上空气那么清新,一缕缕香气不知是从马路上,还是从附近的居民楼里飘出,或者是迎面姑娘身上的香水,反正特别香,多年以后,我再也没有闻到那么让人迷醉的气息。
有天晚上,下了晚自习,我们从学校出来,要走过一个小胡同去路边等部队来接我们的车时,忽然一伙地方小青年围住我们嬉皮笑脸,其中一个为首的说,我们想请兵妹妹去吃夜宵,赏个光。
李湜湜媚眼一送,笑道,可以呀。
张一鸣瞪了李湜湜一眼,冷冷地对为首的穿牛仔裤的小伙说,对不起,我们还有任务。
去嘛,兵妹妹,就是吃一顿饭嘛。牛仔小伙说着要拉张一鸣的手,张一鸣打掉他的手,揪住他的衣领,其他小伙子上来,我急着说,张一鸣快松开,注意军民关系。
牛仔小伙说,对,军民一家人嘛。说到一家人时,他忽要亲李湜湜,李湜湜这次不敢再开口,吓得躲在了张一鸣身后。牛仔小伙又上前说,兵妹妹一个个都挺漂亮的,也挺有味的是吧,兄弟们。说着,奸笑起来。张一鸣趁他不注意,朝他下身要命处就是一脚, 他疼得坐在了地上,另一个瘦小伙取下嘴上的香烟,丢到地上,大摇大摆走了过来,说,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姚红吓得尖叫起来。
都退后!张一鸣说着,从身上忽然掏出一把水果刀。
张一鸣不要乱来,否则我们连学都上不了啦,我急得朝四周瞧,希望有人来救我们, 可这条街太偏僻了,又晚上十点多了,小城人还没夜生活,四周都静悄悄,鲜有人来往。
这时身高足有一米七的张一鸣举着刀子,说,放开她们,我是她们的头,你们只管来找我,你们是男人.打不过我,邢就得认输。说着,她把刀子轮着转了一圈,然后优美地接住,说,你们再厉害总胜不过敌人吧,我可是从南边战场上下来的.从死人堆里活过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你们还没领教过吧。来, 小试牛刀。她说着,扬着脖子咧嘴笑了笑,我看到她握刀的手哆嗦着。
小伙子冷笑一声,六个人朝我们走过来,还带着笑。
大家向我靠拢。我们三人立即围到张一鸣身后,李湜湜紧紧抓住张一鸣的衣襟。我们围成一圈,好像彼此都有战友在为我们挡着子弹,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了些。小伙子越靠近我们,我们四人越围得紧,正在这时,张一鸣朝地上跺了一脚,喊道:偷袭!趁那一帮人还没反应过来,我立即抓起地上的一把土朝迎着我们的小伙子们脸上扔过去。姚红和李湜湜也趁机拿起书包举起来,牛仔小伙捂着一只眼睛,大喊,弟兄们,给我上!
这时,张一鸣大喊,目标,正前方,五公里!开始!我们三人真如后面有追兵一样拼着命跑起来。张一鸣断后,边跑边说,甩开敌人,胜利属于我们。对于经常跑步的我们,跟地方小青年赛跑,当然不在话下。但他们也不甘示弱,先徒步跑,后来不知从哪弄来了辆自行车,摇着铃,还嘻嘻笑着说,我看你们往哪跑。
他们越来越近,我们吓得腿都软了。
朝玉米地里跑!张一鸣说着,率先钻进了旁边的玉米地。
我们跟着后面跑,牛仔小伙跳下自行车,气得大叫。跟着他跑的小伙子拾起石子朝玉米地里扔。
我们在里面捂住嘴大笑。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接我们的军车到了。
我们都夸张一鸣厉害,张一鸣说,如果你们认为我还像个班长的样子,就听我的, 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传出去对我们影响不好,甚至还会影响我们上军校。记着,上军校,是我们所有人的目标,我们要排除万难, 实现它。
李湜湜说,张一鸣,我不服班长就服你,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大。
嘘,车到了,我们要装作跟平常一样。李湜湜,管住你的大嘴巴。张一鸣说着,掸了下军裤上的土。在明亮的车灯下,我们才发现绿色胶鞋上,沾满了土,身上沾着深棕色的玉米缨子。
司机是个当了五年的志愿兵,他说去取电影片子,来迟了。看着狼狈的我们,问怎么回事?
我们没事儿,就是预演了个战术训练, 班长。张一鸣说着,朝我们挤了一下眼睛,我们齐声说,班长,在玉米地里演练晚上还是很害怕的,可我们表现得都很勇敢。奖励一下我们,快讲讲最近有什么新片子?有没有《人生》,或者《高山下的花环》?
这是军事秘密。快上车!司机拉开车门, 一脸严肃。
坐到车上,司机没再问,可李湜湜又出情况了,她看看我们,忽然扑哧笑道,那个牛仔…话没说完,就被张一鸣捏住了双唇,说你想买的那件牛仔裤你穿着不合适, 怕她再节外生枝,便大声地唱起了歌。她唱我心中有个小秘密,然后给我们使眼色,我们跟唱道,就是不告诉你。后来齐唱:军中女孩都有好强心,军中女孩爱耍小脾气,军中女孩有时很温柔,细声细语、细声细语脸上笑眯眯…·唱着唱着,我们哈哈大笑起来。
开车的司机班长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用陕西普通话说,饿(我)就是喜欢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女兵。
再上课去时,姚红就警告李湜湜上补习班时不要抹口红,不要接地方小青年的话, 否则再引火烧身我们就不管她了。
张一鸣不满地说,什么话呀,我们以后就是铜墙铁壁,哪个有困难,其他三人就是她强有力的盾牌。说着,伸出手来,我们三人赶紧握住她的手。张一鸣说,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此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我们也跟着说起来,我以军人的荣誉发誓,此生我们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情同姐妹,永不食言。
张一鸣戴正无檐军帽,又把我们的军帽
-整好,然后朝我们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我们即刻还礼。
她一字一顿地说,此后,咱们就是亲姐妹,无论谁考中,我们都该为她高兴。我相信我们四个都能考上。以后无论我们多老,都要把彼此当作一生最好的朋友。谁结婚,我们都给她当伴娘,好不好!
好。
我们四人紧紧地握住手,远处的华山见证了我们的誓言。只是后来我们就走着走着,散了。
对了,你记得给咱们补习作文的秦老师,就是那个刚分来的大学生吗?张一鸣的话打断我了的回忆。
当然记得,他教咱们怎么写生动一个人,说,只要能把人写好,完成考试作文不在话下。
我记得你写的是你参军时,你们一家的反应,当时真的太感动我了,老师给你得了九十分,还说要推荐到市报上发表呢。
张一鸣点点头,我写的作文名字叫《参军前的那一天》。
张一鸣在作文中写道,她参军走时,一直跟她淘气的弟弟好像一眨眼工夫就长大了,晚上缠着她不离开。一向不爱说话的父亲不停地让她多吃些,多吃点。而平时最爱说话的母亲却忽然间沉默了。她那天中午很恍惚,炒菜时,把醋倒进了锅里。喂猪时,把鸡蛋壳倒进了猪槽。气得她父亲骂了她一顿,可她还是老出错。到县城的班车上,她拉住张一鸣的手说,一鸣,我怕你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她父亲打了她母亲一个巴掌,说,狗东西,说的是人话吗?张一鸣在作文结尾写道: 那是清晨,天还黑乎乎的,班车上的人是陌生的,他们惊异地看着我的父母,看着我,我感觉好丢人,就在那一刻,我想,我就是死到外面,再也不回家了。可奇怪,列车还没走出县界,我就不停地回头望,好像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的亲人了。
没想到我们高考的作文竟然真如老师猜的,是记一件难忘的事,当我拿到卷子,想到张一鸣如果进了考场,她肯定能写一篇优秀的作文,眼泪一下子模糊了。
我说不下去了,湖面的一栋白房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张一鸣说,吃饭就在那。然后又叹息道,离开了部队,记着的全是快乐。做梦梦到的都是咱们当兵的岁月。十几个素不相识的战友,穿着统一的绿军装,一起出操,一起吃饭,一起开班务会,让我孤单的心一下子温暖了。现在想起来,好像那时的岁月永远都不会过去。
后来,你们上学的上学,调走的调走,班长也回了老部队,十二个女兵只留我一个人时,我绝望得好像看不到前边的路了,大冷天,我坐在空无一物的荒地里大声哭泣。上夜班很难熬,我不怕,怕的是孤独。夜深了, 当我回到宿舍,蒙着头睡了一觉,第二天一醒来已到中午,一伙新兵站在我面前,叫我班长,我就是从那时起,感觉我还得往前走。 让我想起了我们苗族的“滚山珠”,它表现的是我们祖先在迁徙途中,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遇到荆棘林时,就用血肉之躯滚出一条路来,让族人通过。苗族后人为了纪念这些英勇的青年,就模仿他们用身躯滚压荆棘的动作,编成芦笙舞,名为“地龙滚荆”。对了, 春天,你到这来,河两岸开满了海棠花,红艳艳的,跟碧绿的湖水一映衬,我这个笨嘴,真的说不出那样的美。
谢谢。你们这地方确实很美。我一时找不到语言赞美眼前的山水,只能干巴巴地说。
去年获茅奖的一部小说《本巴》,讲的是人人都只活到二十五岁,永远也不会老,永远也不会死,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到新兵时呢,让我们永远十八岁。张一鸣说。我们老兵之家的思路就是受此启发经营的,大家跟新兵连一样,上课、出操、训练、讲故事,跟部队一样的严格的作息时间,大家都说好。年纪大了,过集体生活,有好处,有人照顾。分成班,有班长管理,我们定期安排他们出游、 集会、锻炼、聊天,干些力所能及的事。老年人,你不能让他什么都不干,这他还挺难受的,你看,浇花,扫地,他们可乐意了。现在报名的好几百人,我们只好限制住客必须是军人,这样才挡一些人。说实话,这工作我很高兴,就好像回到了咱们的连队。
想想咱们十二个女兵,你还在部队,大校,也算干得最好的了。湜湜,退伍下岗再任职处级退休,也算功德圆满。姚红,点灯熬油,刚提了大科室主任,却得了不治之症,英年早逝。还有一个,就是跟你们一起考上通信学院的杨什么呢,山东兵,你看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听说当了通信站的主任,副团转业的,在上海给儿子带孩子。一次过马路,好端端的人,让一个喝醉酒的人捅了刀子。还有一个,跟我一起退伍的,叫唐果果。 你记得不?
是不是那个爱唱苏剧的江苏兵?
对,你猜她怎么着,退伍后进了一家宾馆,后来当上了领班,酒店经理,却因为跟丈夫吵架,跳了楼,死时,年仅三十八岁。
盘点一下,我们大多数人既没成为班长所说的大人物,也无事业上的建树,平淡而平庸,平均年纪五十五岁,十二个人,已走了三位。是军人,没死在战场,却以这样的方式离世,让人不胜唏嘘。让我想起了一首诗:他从打开的一扇车门匆匆走出去,不知去干什么,忘拿了自己的行李。对了,当年考试时, 我跟李湜湜和姚红住同一间房。对了,你还记得你跟谁住吗?
我想了半天,摇摇头。
你当时跟朱冬叶和林婉丽一起住的,她俩一个分到了卫生所,一个分到了招待所, 你们都是机关兵嘛。张一鸣看我好像忘记, 又补充道,高个是河北姑娘,那个个子小的是山东的,她俩考上的是军医学校的护理系。我呢,马上要进考场时,才发现准考证找不到了。一问同屋的李湜湜和姚红,结果呢, 准考证没找着,还结下了疙瘩。年过半辈,我不想人生再有遗憾,一给湜湜打电话,没想到,三天后她就提着箱子坐飞机从北京来了。她来,一刻都不闲着,一会儿到炊事班去帮厨,一会儿又到客房帮人家干活。结果老兵之家四处都是她的笑声。对了,你们都在北京,常联系吧。
我正要回答,李湜湜迎面走来,说,这地方美吧,一鸣专门选的这个有山有水的饭店。包间,可是湖景房呀。猜猜名字,多应景, 流金岁月,我挑的。她说着,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张一鸣,走进了湖山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