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永远是此刻\/此刻通向重生之门
搬往四牌楼小区新居第一天,小刘遭受了一惊一吓,他说,就好像惊悚片开头的伏笔,故事尚未展开,主人公水平如镜的生活已悄然起了变化。
那天一早,搬家公司提前到达,厢货张开黑洞洞的嘴巴,直冲单元门等着。小刘和妻子却还在怄气,边怄气,边打包,将不及再细分的零碎塞进纸箱,看也不看,丢垃圾似的。两人弓着腰,不吭声,不抬头,只有四只手来来往往协作默契,分不出你我。小刘借机退让,抱起一摞旧杂志,说这些不要了。 话讲一半却被拦腰斩断,搬家师傅劈空将杂志夺去,撂下一句,这么沉要加上楼费。胶带撕裂声极刺耳,听上去似是妻子在冷笑。
自从确定了要搬,两人就各有想法,在某些物件去留问题上说不扰。比如那对哑铃,三年前从运动城提回来,若不是搬家,没谁记得还有这东西。现在突然现身,抹去灰,油亮鲜黄,多少有些故旧重逢的欣喜。小刘将哑铃举在胸前,做一组动作,观察自己的身体,不免心潮起伏。
妻子一瓢冷水泼来,你问它,跟你熟还是跟老黄熟?老黄是他们的室友之一,另一个室友是老黄女朋友。哑铃提回来,就搁在阳台,更多时候是老黄拿起来耍,越耍越轻,就自己买了对大的,这对就蒙了灰。
哑铃是哑的,自然问不响。小刘最后瞥一眼镜子里走形的自己,默默将哑铃放回角落,转而拿起那把吉他。吉他不哑,紧紧琴弦,搭上手,爬几个格子,叮叮咚咚惊起一股老灰。
到那边搁哪儿?妻子说,你也不弹。
挂在墙上,好看,小刘比画。
妻子不说话,用蛮力撕胶带。小刘挺挺肚皮托住吉他,左手按和弦,右手扫弦,手指不听令,刺溜打滑,扫出的声音像窗户漏风。吉他心不在焉横在小刘怀里,照了会儿镜子,又回了角落,躺在一对轮滑鞋旁边,那是妻子快刀斩乱麻舍弃的。妻子都能舍,他不能舍?
小刘叹气,是弹不动了,夺回胶带用牙撕,妻子找到剪刀,夺回胶带,齐齐剪开。
不同于小刘凭感觉、妻子的原则是理性取合:直用得着的、挪过头仍会用的、重新买不划算的,可以留下、还要考虑长宽高、形状、重量等。 斟晚,小刘检查那箱计划留给老黄处理的旧书. 觉得有些书想留着、万-再想看呢。是吗?妻子间,直会看吗?小刘不确定、强辩道,我挺喜欢。 妻子说,要直喜欢,想看时再买。这一大箱搬过去,纯干体力活,楼层费都不值当,拿书健身?
小刘无可反驳,同一本书买两回,两回都没着,这种事他干过不止一回。这是断舍离,小刘暗暗自我教育。可什么该舍、该离?他常年买益版dVd碟片,从学校到老家,从老家到这里,攒了满满五箱。只是攒着。箱子都更新换代好几轮。偶尔打开箱子,盯着那些塑料盒、纸壳封套,他会走神儿。
能叫人走神儿,算是真的喜欢吗?可理性起来,所谓“真”又真得难辨得清楚,于是他不再说话,不表态,并默默为自己的退让唏嘘感慨。
在妻子看来,这无异于沉默的抗议,超过两天就堪比静坐绝食,是处心积虑要在沉默中爆发。这话妻子当然没说,但小刘心知肚明。
厢货行驶在高速上,时快时慢。正值秋暑, 整座城被晒得白热。小刘不觉得热,他还觉着有点儿阴凉。妻子坐在副驾,他被安排在货厢内,守护着他们所有的家当。对于他们搬出的家当,车厢过大,刚刚够塞牙缝的。所有东西平铺开来,箱子摞了两层,还有空间打开一把塑料折叠椅。小刘就坐在折叠椅上。一道狭细的白光从车厢门缝里斜射进来。车身随着路摇晃,白光上下左右移动,像夜间阵地的探照灯,从一件物品扫向另1 件物品。小刘拿眼睛跟看,一件件数,数不过来。
货车突然减速,转了个大弯,转完又转,一直转。小刘想象车身倾斜看贴高速护栏滑行,像要卧倒,又像起飞。他抓住一劳的书架,稳住身体, 眼睛义追那道白光。白光却忽然消失,四周的黑暗义厚又实。他摊开手掌在眼前,不见五指。
他想起上大学那儿年,自己和自己玩游戏, 随便上一趟公交,临窗而坐,从起点坐到终点, 再把终点当起点换另-趟车,坐到另-个终点。
他闭上眼睛,想象公交正在经过什么地方、是在中,他对自己摇摇头。 朝哪个方向转弯,上来多少人,下去多少人,刚刚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什么样的人。
脑内如跑野马,越跑越野。白光又照进业扫在脸上,小刘一惊,脸皮发烫,意识到走神儿已太选。在刚刚的幻想中,货车正远离城市,摘家公司竟是犯罪团伙伪装的。这时车身料了下,他东倒西歪站起来,瞪眼观察车厢的角落, 好像担心哪儿藏着个人。
他掏出手机,想给妻子打个电话。 手机屏幕却先亮了,妻子发来消息:黑吗?
黑。
害怕吗?
不怕-指尖迟疑片刻,删掉重打,说:有点儿害怕,像蹲监狱。
别怕。
删删打打,不知怎么回。
妻子又说:快到了。你饿不饿?背包右边口袋有个三明治。
小刘将手伸到挎在胸前的背包右侧,摸到软软的三角形。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买了三明治,又是什么时候放在包里。
他说:不饿,到家一起吃。
过了几分钟,熄灭的手机屏幕又亮起,妻子发来抱抱的表情,说:以后有自己的房子,装个大书房。
新居不是买的,也不是租的,而是借的。房子属于老张,小刘的前老板,按照行业惯例,小刘对老张执弟子之礼,还喊老张妻子一声师母。 老张一家三口人已在国外,房子却不想租出去, 唯恐被“槽践”;房子也不宜长期空置,不能没有“人气儿\"。老张主动提出把房子给小刘住,算是托付,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甚至可能是“永远”。房租老张坚决不收,好说歹说才象征性地收一点儿,对比市场价,等于免费。
只有一个要求,老张说得郑重其事,我们留下的家具什么的,别丢,位置能不挪也别挪,用坏了不要紧,我就想留个原样儿。
这要求不算过分。小刘让老师尽管放心, 阳台上的盆栽他都会伺候得肥肥壮壮。说这话的语气,简直像个管家。小刘脸皮又热一下。 他想起一句骂老年人的话:棺材瓤子。他们是房氟子?为了让老张的房子有人气儿?黑暗
也许妻子是对的。他们要往老张的家里,硬再塞进一个家,像借尸还魂,一座房子哪能有两套心肝、两副肚肠?
蓦地,一股蛮力凭空而起,将小刘生生拔起,丢了出去, 整个人砸在鼓囊囊的帆布袋上,随即被死死掼进车厢一角。 袋子的金属拉链钉在尾骨上,生疼。世界剧烈抖动着,他似乎看见轮胎抱死,在路面摩擦、横移、燃烧。鼻腔刺入灼热的焦煳味儿。
终于从惯性中逃脱,他才听见自己的叫声,像散不掉的惊魂在货厢内回荡,喊的是妻子的名字。
黑暗中什么东西倒下来,他伸手接住,是穿衣镜。脸贴上镜面,凉凉的。他将穿衣镜扶稳,想照一照,什么也照不见。
他打妻子手机,占线。妻子正打过来。妻子说,这是一场虚惊,前面有车追尾,可能不止一辆,乒乒乓乓一连串,像拍电影,货车司机冷静,一打方向盘,停进应急车道。与他惊心动魄的想象相比,妻子兴奋的描述有些潦草,甚至不负责任。
不过小刘知道,这场气算是怄完了。
你那个穿衣镜飞了起来,差点儿没摔碎,我跳起来一把抓住,英雄救美啊。他向妻子汇报,兴奋地扯开嗓门。
新居在四牌楼小区最靠里,道窄,货车开不到单元门口。 货厢门打开,小刘纵身跳出,然后将那摞旧杂志拽出来。
他在亮白的太阳里踅摸一会儿,找到垃圾桶,搁下杂志。 树荫里走出个瘦老头,白发蓬蓬,额角飞着两缕
长寿眉,脚步轻飘飘。瘦老头点点头,眼角一笑,抱走了杂志,还躲回树荫里。矮墩墩的老槐树下,停着辆装满废品的三轮车。瘦老头把杂志码进车斗,在车边一只细腿高挑的小马扎上坐下,抄起一本杂志翻。
老弟,小刘已经走开,脑后追来老头的声音, 搬家呢?他哦了一声,别过脸点点头。新搬来的? 老头又问。是,是。他忍不住多看几眼,见老头端坐着,身上竟是一套旧西装,巧克力色,皱巴巴,软塌塌,脚上是双老式系带皮鞋,倒挺相衬。
小刘瞄几眼,老头得有七十岁,像件古董。 住几楼几单元啊?瘦老头还在追问。 他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
车厢清空,小刘爬上去翻翻检检,像鳄鱼嘴里的牙签鸟。结完搬运费,他绕楼走一圈,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数过去,记住新家的位置和特征。 比如,单元门有个窟窿,掏进去可以开门禁。
上了二楼,小刘敲门,妻子开门,回到了家。 狼藉之中他们席地而坐,就着水分吃三明治。 房子里极静,一丛蔷薇在客厅窗外爬着,每隔几秒,有水珠滴落,砸在一朵花苞上溅开,似若有声。他们听不见。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他忽然记起,按老家风俗,搬新居要先丢只苹果进屋,滚得越远越好。苹果是昨晚买好的, 圆溜溜的,装在妻子的包里。
苹果滚了吗?他说。妻子指指阳台,特别顺,门口一溜儿滚下去,从拉门缝儿过去,钻阳台柜底下了。小刘趴地上看,视线受到书箱包裹阻隔,崇山峻岭,他想象自己是只蚂蚁。突然翻个身,在地板上躺下。妻子俯身,鼻尖凑到小刘胸前,盯着他看。他模仿对方的动作和眼神,也凑到妻子身上闻一闻。彼此的汗味儿分不清。
先把床铺了,睡个午觉吧,妻子说,反正床单得再洗一遍。
好啊,小刘起身,大伸懒腰。找美工刀,打开装床单被罩的纸箱。妻子开空调,拆一包纸中,擦小刘背上的汗。
醒时已是傍晚,卧室一团幽暗,隔着花影, 窗外看不真切。对面是同样老旧的六层板楼, 楼角避雷针上,似乎站着一只失群的鸽子。这是二楼,小刘恍如梦醒,不习惯新的视角,目光贪婪地向远处探。某个窗口亮起,人影婆娑,他像头回见到人间灯火。过去多年租住的,都是十几二十层的塔楼,所谓城市夜景,不过是缥缈的星火点点,让人想起儿时磷火跳动的野坟地。
从汗津津的床单上把自己揭起来。他没开灯, 光着身子站到窗前,任汗珠在肋间滚落,掠起飕飕凉意。
刚刚是一场热烈的和解,比之以往,似乎多些节庆意味。就像准备充分、状态良好的运动员,动作与心思,都恰到好处地饱满,连事后的空虚都来得不同,如弧线跃升至顶点,却并未跌落,只是怅然地凌空流连。
妻子在包裹、纸箱、塑料盒之间来回移动,沙发上罩着一张大塑料布,堆着无法归类的零碎。 他穿上短裤,过去帮忙,打开装秋冬衣物的帆布袋。妻子说,放着,别添乱。他便去拆纸箱,一只一只全拆开,但不知道该把东西往哪儿拿。就像之前打包,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想抽就抽,妻子说,打火机捏得咔吧咔吧响。
小刘笑笑,走到客厅阳台。除了窗前的蔷薇,阳台上有几盆老张留下的花。每隔几秒滴落的水珠仍在滴,但那朵花苞已经躲开。水珠落入虚空。两居室格局大方,不只房间规整,厕所都比一般的宽敞,客厅四四方方,虽有些呆, 但贴墙的书架在角落拐出个吧台,隔出小小一块幽静的飞地。
可以坐这儿看书,小刘在吧台高脚凳上坐下来,还能喝酒,看电视。妻子说,这老张把家里装得像个酒吧。是啊,他拧亮吧台顶灯,看见上面是个杯架,挂着两排高脚杯。他摘下一只杯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姑娘,再来一杯,他说。妻子哼了一声,骂他神经病。妻子不喜欢他喝酒,尤其在家里。不知为什么,他在外面从不喝多,在家一喝就过量, 醉到认不得自己。他一边品尝想象的酒,一边挑剔老张的家具装修,高高低低,拐弯抹角,净是多此一举的讲究。就像老张这人,他总结道,虚张声势。妻子没笑,说,你把镜子拆了。
好啊,他挂回杯子,跳下高脚凳,把那面自已亲手救下来的镜子扛到阳台拆封,将拆下的木框、纸壳,拿出去堆在楼道。然后摆好镜子, 擦擦镜面。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和身后的妻子,感到心里有些话,但又想不起是什么。
妻子说,收拾你的书吧。
好啊,小刘说。
老张不让动的,除了大件家具,其余都是散
客厅传来妻子收拾的动静。小刘回过神, 件,一辆婴儿车、遍布各处的儿童玩具、不值钱但舍不得丢的小摆设,以及瓶瓶罐罐和半架子书老张比小刘还爱买书,有些塑封都不拆,整套整套堆起来。出国前,老张散了一批藏书,有些就到了小刘手里。如今,这些书作为小刘的藏书,又荣归故里。在把那些书摆进书架前,小刘拿起藏书章在每一本扉页上戳一下,像宣示所有权。
大包箱里,有些书属于妻子,两人在一起之前妻子自己买的。他拿起一本翻开,也盖上藏书章。
这是我的书,妻子说。
咱们的书,他给她看藏书章。
妻子拿过书看印章。好丑,送你了,妻子轻轻合上书,放回他手里。这是一本精装版《漫长的告别》。他拿在手里,翻看几页,也许看进了两个句子,然后仔细寻个位置,摆上书架。箱子里另外几本妻子的书,他也拿出来,一一戳上藏书章。很快,书架上摆满了属于他们的书。
两人一边各自收拾,一边商量晚饭怎么吃。 妻子忽然停下,将拉开一半的帆布袋拉链又合上。怎么了?小刘问。妻子不言语,发了会儿呆,拿起软尺,在两间卧室各走一圈儿,在吧台边坐下,说,硬塞硬挤,像填鸭子。
小刘不言语,也到两间卧室各走一圈儿。 两居多好,次卧做书房,小刘说。妻子丢下软尺, 皱起鼻子吸了几下,让小刘把窗户都打开,卧室衣柜门也打开,重新拉开帆布袋,整理衣物。
天已黑透,卧室没开灯,只有客厅吊灯余光投下的薄薄一团光。小刘摸了一会儿没摸着开关,索性算了,绕过梳妆台、椅子,挪到床边的组合衣柜跟前,将推拉门一扇扇打开。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光线,看得出物体的轮廓。老张的那些散件都不大,却像遍布的关节,将室内空间联结成浑然一体。
小刘拉开衣柜最后一扇门,蓦地怔住,惊叹一声,然后放声号叫。妻子闻声走进卧室。小刘已跌翻在地,哑了似的啊啊地叫。妻子打开灯,退了半步,只喊半声,便噎在那里,大张着嘴,像心窝被人狠捶一拳。
这时,吓到他们的那个东西从衣柜里倒下来,直直摔在两人面前,是白惨惨的、通体赤裸的一个女人-全身塑料模特,头戴黑发,胸脯高耸,两臂下垂,手掌微微摊开着,像要抓握什么。
妻子像极了惊悚片里受惊吓的女人,已经冷静下来的小刘忍不住这样想。这样一想,他倒不怕了,爬起来,一把抱紧妻子,说没事儿,没事JL儿.不怕,不怕,就是个衣架,他妈的--他妈的。
那模特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有些嘲讽,那种假装无辜的嘲讽。小刘愤怒,又骂了→ 串脏话,有些自己也不明其意。妻子有些崩溃, 躲进厕所,不出声。小刘将模特搬出来。厕所传出妻子压抑的抽泣声。他僵挺在原地,仔细聆听,妻子在抱怨她自己。小刘知道,接下来, 怨言很快就会延展到工作、专业、父母,以及诸如命运和选择等抽象主题。
小刘听得心猿意马,腹中沉甸甸,心下惴惴的,体内如晃荡着半腔子凉水。他定一定神,朝那模特脸上狠狠扇了一耳光。像吃了刽子手的快刀,模特脑袋应声而落。小刘更火,咬牙切齿。
我拿下去扔了,没事啊,没事,他捡起模特脑袋。不怕,他穿好衣裤,站在厕所门口对里面说, 次卧我也检查了,没藏其他女人。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太好笑,干咳两声,对模特说,走吧,大姐。
他把模特脑袋安回去,抱到门口,打开门, 再抱起来,有点别扭,又放下,换个方向,从模特的身后抱起来。
小刘想把模特扛在肩头,楼道太窄,不是头顶在墙上,就是脚踢到楼梯扶手,还是抱着,噔噔噔跑到一楼。这时,单元门上的窟窿伸进一只手,拧开门禁,一道人影闪进来。
出去啊,是那捡废品的瘦老头,指指小刘怀中女人,不要了吧?
啊,不要了,不要了。小刘赶紧把模特放下。老头转身拉开单元门,退出去,用脚撑住门。小刘双手拿住模特的腰,将其脸朝下,拎一捆东西似的往外走。
给我,给我。老头接过模特,放在自己身边。模特高挑挺立,目视远方,显得老头像个矮人国的霍比特人。老头松开脚,单元门合上,四下没了光亮。小刘长舒一口气,要拿起模特,老头拦住,我来。说话间已抱起模特的腿,高高举起扛在肩头。
走几步停下来,回头问小刘,住二楼?啊,
对,二楼。小刘说。老头说,那咱们是邻居。拐弯走了。邻居?听起来陌生,像某个历史时期的特定词语。自离家上学,二十几年来,搬来搬去,见了无数陌生人,却没有过真正的邻居。住在蜂窝式塔楼这些年,甚至不知道隔璧蜂房是否住着活物,是否有人气儿。
抽完半支烟,见老头回来。模特不知给他丢去了哪里。小刘这才想起,刚刚下楼没看见丢在楼道的木框和纸壳,八成也是老头拿走了。
住二楼对吧?老头说,那塑料人儿,是三楼的。三楼?小刘仰头看,先看见自己卧室窗口伸出的金属晾衣架,再往上是三楼卧室窗口,防盗窗像只笼子,笼中有些什么,但看不分明。
三楼两个年轻小伙,是艺术造型师,就是剃头的,他们有好些个塑料人儿,脑袋瓜儿还有头发,看见没?老头不抬头,只拿手向上指。小伙跟我说,塑料人儿那头发,可都是真的,专门从收头发的那儿买的。
还是看不真切,但小刘能想象,说,哦,哦, 谢谢您。踩灭烟头上楼了。
妻子蹲在沙发边,对着塑料布上的零碎发呆,那副表情,让小刘想起电影里渐渐进入倒叙时间的淡出镜头。
破案了,他说,三楼掉下来的,发廊小哥的道具。妻子不言语。他走进卧室,把脑袋探出窗外看三楼。三楼防盗窗破了个洞。他打开手机电筒往上照。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防盗窗破洞旁边,卡着一只红头发的女性头颅,侧脸面向小刘,像在求救,又像在偷窥。
三楼掉下来的--自己跑衣柜里去了?是人还是鬼?身后传来妻子的声音,硬邦邦,冰凉凉。
行了,不是人也不是鬼,是一坨塑料,小刘说。缩回身体,脑袋磕到窗扇把手。一磕,倒是磕明白了。他关上纱窗,给上周请来开荒的保洁大姐打电话。不等他问,大姐全招了,说那模特就躺在窗外的晾衣架上,她哪知道是楼上掉下来的。
小刘打开手机喇叭,给妻子听,大姐娓娓道来,声音软软绵绵,透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大姐说,我收进屋里,搁哪儿都不是,再说,怕你们一进屋再给吓着,就让它站衣柜里了,高低正合适。
谢谢您,打扰了,小刘挂掉电话。
夫妻俩携手下楼,在小区里绕圈儿,老小区楼间距大,道路横平竖直,老树、花丛、车棚、石椅、健身器材、猫与狗。他们辨认方向,熟悉小区几个出人口,然后出去找吃的,吃一顿好的, 庆祝庆祝。
小刘认床,果然睡不着。怕惊动妻子,他夸张地放慢动作,像生手厨子翻鱼,拿着劲儿地小心,还是闹出不小动静。想下床到客厅坐着,妻子的手机却亮了。她也没合眼。
你看这个怎么样?妻子将手机伸过来,他们这床垫,蹦床似的。小刘说,你喜欢就行。伸出食指在手机屏幕上下划,说好啊,这个就挺好。你看了吗?妻子翻身,把光亮也带走了。 一个人弓起身子看,不再理他。小刘抬起屁股, 往下一拍,说,嘿嘿,确实像蹦床,我明天问问老张。三言两语,把老张关于“不让动”的条件跟妻子重复了一遍。妻子哦了一声,熄掉手机。
一早醒来,妻子已经上班走了。衣柜门开着,放了樟脑丸和活性炭,冬衣已经挂了进去, 罩着防尘袋。手机上有妻子留言,说新床垫已经订好,旧的老张要不让扔,就用纸箱装起来, 次卧放着。
小刘回消息:或者买个简易床,摆次卧,能当客房。到次卧看一看,后悔消息回急了。床垫和设想的新书架,互不兼容。他查一查时差, 给老张留言:张老师,那边儿是半夜吧?我正收拾,想把床垫换个新的。然后走到客厅,站椅子上,俯拍一张照片发老张,说:搬家才知道东西多,得收拾半个月,多亏你房子大。
老张竟然秒回,语音消息:随便随便,你不说换,我还想提醒你换呢。床垫嘛,私人物品。对了, 你记得把锁芯也换了。小刘啊,就当你自己家。
他回消息,也发语音:没睡觉呢,注意身体啊,少熬夜。这样,我记一下型号,以后你们回来,我再买个一样的给你换回去,私人物品嘛, 各有各的习惯。
老张没再回消息。小刘胡乱吃了早餐,躺在床上听一会儿窗外鸟叫,昏昏欲睡。老张终于回复,文字消息:再说。他立马回了个表情。 然后给妻子回消息:旧的直接扔了,咱们自己用的东西,还是得用习惯的,大不了回头给老张买个新的换回去。
好像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小刘从床上打了个挺儿,坐起来,出了会儿神,掀开床单和褥子,手掌轻贴床垫表面,自下往上摸过去,摸到隐隐约约一个人形。
四五天后的傍晚,新床垫送到。拆装完毕小刘请师傅帮忙把I旧的抬下楼。下到一楼,正对楼梯的那户门响,开了道缝,捡破烂的瘦老头探出头,亲切地喊了一声“刘儿”。小刘呵呵笑喊朱大爷。
小刘失业,这些天专职在家收拾东西,为合理布局,又丢掉一些不必要的。他一趟趟丢腾空的纸箱,总在垃圾桶附近遇见老头,正式认识了。老头就住在小刘楼下,刚满七十岁,他让小刘叫自己老朱,小刘不好意思,叫大爷。
嚯,年轻人什么都扔。朱大爷俯下身从床垫和楼栏杆之间的缝隙里钻过去,帮小刘打开单元门,问,这床垫可以卖吧?他就像这个单元的保安,会及时在你往外丢东西时出现,要出单元门,得先通过他的审核。这几天小刘的纸箱, 无一不被截和,呱唧踩扁,堆在楼梯间。楼梯间堆满了,朱大爷就往外运。
楼下有一排车位,其中有一个属于朱大谷, 停着辆二十世纪的红色老桑塔纳,轮胎在地上扎了根,车轮也没放个挡板,布满了狗尿印子。车里满当当,全是朱大爷从废品中精选出的物件。车座、方向盘被埋得看不见。每回经过,小刘都往里看一眼,塑料凳、毛绒公仔、迷你台灯、进口糖果铁盒、军用书包、牛皮纸档案盒、LEd小手电等。
小刘和两个师傅抬着床垫经过老桑塔纳。 他又忍不住看,后车窗上扁扁挤着一张毛绒玩具熊的大脸,一只眼瞎着,剩下一只斜眼,盯着外面。昨天早上,这个位置还是一张塑料折叠小餐桌。这里是个中转基地,小刘心说。
这狗熊!紫色?安装师傅说,趁机提一口气。
草莓熊,这不是狗熊,朱大爷认真纠正道, 草莓熊可不就草莓色?《玩具总动员》,知道吧?
小刘说,您真是个老顽童呢。
朱大爷确实是老顽童,捡垃圾不为别的,只为玩儿,至少他自己这么说,人上年纪,要有事儿做,否则会死,人活到最后都是闲死的。
刘儿,你怎么不上班?
小刘不好意思,说,我是编剧。
嚯,那得好好体验生活,朱大爷说,两位小师傅,多走两步吧,帮抬到南门。
据小刘过去一周对生活的体验,该小区老人儿童居多,至少工作日白天如此。老人可分四类:第一类是社区公告栏上的,姓名、年龄写在福利政策公示名单里,不少是从新中国成立前活过来的,年纪至少八十岁,最年长者已经过百。第二类是游击收废品的,推自行车或骑小三轮出没,东门进西门出,不久留,多趁夜潜入人小区。因为他们要避开第三类--打阵地战收废品的,朱大爷是此类典型,不但住在小区,而且房子也属于自己。第四类老人,主业是带小孩,或遛狗,这股势力人数最多,活动范围最广, 又爱扎堆成群;从另一个角度看,又不稳定,平时会丢一些废品出来,但一时兴起也会捡几只瓶子回去,防不胜防。
朱大爷的阵地,是小区南门快递站,一早便在大理石长椅上坐下,逗狗,逗小孩,免费提供快递拆包工具。顺理成章,拆下的盒子、箱子, 小孩丢下的瓶子、罐子都归他。这就比小区北门的高阿姨和西门的矮阿姨有天然优势。
有时,一高一矮两阿姨会碰头,坐在不远处聊天,盯着快递站排队的人,虎视眈眈。有时, 朱大爷也会出现在同一条长椅上,与高矮阿姨并排坐。女人聊天,朱大爷不搭话,只微笑。这种时候,他又不像老顽童了,像老绅士,不但西装永远整洁,三轮车也捯饬得别致,车把上插着纸风车,挂着一把半新不旧的芭蕉扇。
不守阵地时,朱大爷会就地打开小马扎,坐下跷起二郎腿,小刘经过,忍不住掏出烟让他。 朱大爷摇头,摆手,坚决不接,指着下嘴唇上黑青的一点疤,说,年轻时学人装腔作势,抽洋烟, 叼着烟瞌睡,燎个大疱,从此不碰。
床垫抬到了南门。小刘点头哈腰,说师傅辛苦。对方大汗淋漓,开口要搬运费。小刘犹豫,对方骂骂咧咧起来。
朱大爷一抖长寿眉,眯起眼睛,对师傅说, 这样,我们不想扔了,麻烦您二位再给搬回楼上,搬完我给搬运费。师傅气得哇哇叫。
小刘掏手机,想息事宁人,朱大爷拦住,一手叉起腰,一手解开西装扣子,招呼哇哇叫的师傅到跟前,慢条斯理说几句,听也听不清。师傅又要发作,朱大爷伸手进西装内兜,摸出一盒软中华,抖两支到师傅眼前,又低声说了句什么。
师傅熄火,接过烟,各人一支,在手心磕一磕,走了。
小刘问,您不是不抽烟?
朱大爷说,是不抽,但男人兜里,得有烟。 您跟他说什么?小刘好奇。
朱大爷摆手,摇头,嘿,不值一提。
床垫叽叽哇哇躺在小三轮上,朱大谷死命蹬车,身体弓伏在车把上。小刘扶着车把,小步跟着,和朱大爷一起掌着舵,把床垫送到小区外的丁字路口。那儿的大槐树底下,停有一辆白色大厢货,手写四个红漆大字:高价回收。小刘那时想不到,这个流动废品站,他将频频光临。
废品站老板是个小伙子,敲敲打打检查床垫,爽快答应了朱大爷报的价儿。朱大亮码交易,收款提示音外放,回声悦耳,绕树三匝。
手机呢,刘儿?朱大爷说,微信还是支付宝?咱俩四六。
啊?小刘不好意思,说不用不用,不是您, 我就让师傅随便搁垃圾桶那儿了。朱大爷笑, 搁垃圾桶那儿,不还是我的?这样,算你搬运费,提两成。
四六、两成,小刘当然都不收。这便成了一个因。次日,小刘丢一袋旧文件,手一滑,小拇指上钩着的钥匙掉进了垃圾桶。他一时呆掉, 鼓了三次勇气,也没敢往半人高的垃圾桶里钻。 朱大爷及时出现,三翻两掏,取出了钥匙。这是一个果。有这层因果,小刘不再好意思把可回收垃圾拎出单元门,主动做好分类,搁在一楼楼梯间,要么直接送到南门,由朱大爷亲自挑选。 偶尔碰上高阿姨和矮阿姨,小刘就埋头快走,装聋作哑,声东击西,随便丢下一些劣质废品,把好的悄悄留给朱大爷。
也许真的是在体验生活了。早起,浇花,买菜,做饭,吸尘,整理,丢垃圾,遛弯儿,看人下棋,喂流浪猫,甚至赏花听鸟。小区后面有一片松树林,穿过林子,是一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建的老公园,他跟着老人、小孩和狗,在林子里穿行,绕着公园人工湖转圈儿,看湖上鸭子游水。 这一系列“真正”属于日常生活的动作,是小刘从未有过的体验。我老了?他想。当然不是, 他只是失业。于是将体验当主业,早晚勤快操练,很快掌握了不看手机估摸时间,菜价、肉价和新鲜烙饼出锅规律,以及流浪猫的聚点、社区工作人员构成,甚至掌握了估算各类废品价值高低的基础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