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四合,深蓝的天幕上坠着颗颗星辰。
李泽站在屋檐上,抬眼望天:“小时候会想,那些星星摇摇欲坠,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能怎么办?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沈慕琼从一旁走来,扯过他的胳膊,将自己一缕长发系在他的手腕上。
李泽瞧着那小辫子在自己手腕上绕了两圈,最后打结的时候,沈慕琼却顿住了手。
她神情有些僵硬。
这怎么打结的来着?
“我来。”李泽忍住笑,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一端,三两下就打了个双联结。
两端重合在一起之后,那发丝做的手绳闪过一道金色的光,嵌入了李泽的皮肉里。
“……我徒弟的东西,不能比别人差。”沈慕琼轻咳了一声。
李泽故意:“我没问。”
“你问了。”沈慕琼盯他一眼,“你刚才疑惑的神情问了。”
说完,自顾自往一旁走过去,边走边说:“你一会儿站远了,学着点,那妖鸟九头,一头不落便不会死。五行术法对它皆收效甚微,唯有以剑斩其头,在第一颗头落地之前,将其余八颗一并砍下,才会命绝。”
李泽站在她身后,瞧着她浑身上下就一把戒尺,还是“嗯”了一声。
他知道。
六界崩塌之后,妖物遍地横行。
他斩杀的鬼车若是叠放在一起,可以堆成山。
但沈慕琼不知道,还专门伸手在晃了晃手掌,解说了起来:“它的九头很长。”她手指如拨弦般动了几下,最后指着自己掌心的位置,“在这里,有一张能够探查人心的脸。”
说到这,又摇头:“说是脸,也不准确。”她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点,干脆摆手,“别看就是了。它探查人心,会让人心甘情愿献出自己灵魂,先前那些干瘪的尸体,就是这么一回事。”
李泽看着她,面颊带笑,应了声“好”。
沈慕琼觉得自己是说清楚了的。
她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已经把危险性说得明明白白。
可是她做梦都没想到,鬼车出现的瞬间,这个凡人将她扯到身后,而后一手抓着鬼车九个脑袋,另一手掰着它正中的那张面颊,逼它对视……
沈慕琼懵了。
场面一时诡异,她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下手,和李泽相比,此时被他钳住的鬼车反倒是显得有些人畜无害。
确实人畜无害。
被人掐着脑袋,被鹿围观,这应该是它妖生污点,就算今天不死在这,大概也没脸回妖界了。
这可是号称屈居四大妖之下,能带来无尽灾厄的大妖啊!
沈慕琼惊讶得合不拢嘴,这是什么离谱的场面?
目光中,李泽一只手死死钳住鬼车正中的面颊,另一只手不费吹灰之力,将九个长脖子的脑袋系在了一起,被狗咬掉至今未曾痊愈的伤口,仍旧在滴着微绿的血。
这凶妖面对着李泽,发出阵阵哀嚎,那是如百十辆战车碾过的轰轰声,响彻夜晚。
望着眼前奇景,沈慕琼觉得所有话语都显得苍白了。
李泽明显没能被这鬼车蛊惑,倒是这鬼车,仿佛见了鬼,一直在想尽办法挣扎脱困。
越是摇摆,那微绿的血迹便越是如天女散花,当空抛洒下来。
血如大雨,倾盆而下。
那瞬间,李泽周身金色的辉光照亮半个夜空。
他手腕翻转,于星辰下,于夜空里,缓缓抽出那把沈慕琼赠给他的黑色长剑。
鬼车想跑,却被那威压钉在空中,一动也不能动。
根本不存在第一颗头落下的时间。
他出手之时,便是一剑斩尽,不留后患。
鬼车九头,一剑尽落。
那剑气如虹,余威似钱塘潮水,浩荡而去,落在渺远的山上,发出撼天震地的一声闷响。
轰!
沈慕琼撑大双眸,这男人掩盖了这么久,现如今终于是不装了啊!
此时,掉了九头的妖鸟已经一动不动,李泽却没有停下。
他收了剑,手上掐了一道金色的符咒,有雷霆万钧之力,落在已经死透了的鬼车身上。
转瞬,那残存的躯体,也化作灰烬,消失不见。
“嘶”一声,沈慕琼瞧着这干脆利落的补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夜色寂寥,四下安静无声。
李泽身上的光芒慢慢散去,他回眸瞧着沈慕琼,衣衫上仍旧沾染着绿色的血迹。
星辰下,月光里,他瞧着沈慕琼震惊的模样,浅浅一笑。
此刻,沈慕琼可是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她眉头紧皱,想起了李泽曾经说过的话。
那些危险发言,比如与神为敌,来者杀之……当时只以为李泽是图她宽心,随口而言。
现在却不敢这么妄下结论了。
这种实力,斩神灭仙大概率不是问题。
那么相对的,李泽的存在就成为了问题本身。
幸好此行赵青尽没有跟来,这是沈慕琼此刻唯一欣慰的。
本身四大妖的存在就一直被忌惮,现在又多了一个超规格的李泽,他还恰好又是青州通判……若此事让神仙两界知晓,免不了又是麻烦。
“你记得。”沈慕琼站在屋檐上,郑重其事道,“今夜不是你斩杀的鬼车,是我。”
她踱步上前,挺直腰板,自下而上地看向李泽:“往后再遇大妖怪……”沈慕琼摇头,“不到生死关头,决不可拿出五分以上的实力。”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尤其不可以让赵青尽看到。”
李泽不解。
他原本以为沈慕琼会开心,会放心地将自己的后背,将未来一同托付给他。
可是……
“答应我。”沈慕琼的声音又高了几分。
李泽有些失望,眼眸里闪过一丝寂寞,他终是低了头,“嗯”了一声。
沈慕琼看不得他这样失落的样子,觉得有无数把刀戳在良心上,可又不得不做。
她绷着一张脸转身,恨不得马上逃离这灼人的视线。
那瞬间,李泽却拉住了她的胳膊:“你不要担心。”他说,“我会保护你,他们谁也别想伤害你。”
沈慕琼没回头,也没说话,只觉无数心酸涌上心头。
她有点怕。
怕自己回头看到那张如山间明月晴日白雪的面庞,因为自己而笼上不散的星光,怕从此之后无法再移开半分视线,怕儿女情长毁掉自己半生基业。
她抽回了手,沉默着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