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至未至,府衙的回廊穿过呼呼的风声。
沈慕琼身上那件大氅被吹动下摆,她站在回廊正中,隔着带雪的枯枝,看向公堂的方向。
她有意让霍义好好想想,让姜随带他去地牢,顺便盯紧了他。
“凡人总是与众不同。”沈慕琼背手道,“总是相信自己有力量改变另一个人,亦或者相信恩爱可抵岁月冗长。”
“赵梅娘因为霍义曾经对她的好,隐忍了他之后这么多年的胡作非为。”她望向李泽,“很傻。”
风吹动她的发丝,李泽望着她,伸手将她面前纷乱的碎发拨到耳后,轻声道:“凡人念旧。”他浅笑,“她不是傻,她只是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沈慕琼不解,“她有娘家,有田宅,怎会无处可去?”
李泽注视着她的样子,想了想才回答:“心无归处。”
听着他的解答,沈慕琼咂摸咂摸味道,虽然不全明白,但好像也有几分道理。
她看着李泽,沉默着点了下头。
案子的转机是夜里出现的。
沈慕琼被一阵哭声吵醒,迷迷糊糊中,她披着衣裳就往外走。
打开门的一瞬,就被眼前这一幕震撼了。
叶虚谷坐在院子石阶上,一脸生无可恋。
赵青尽比他还惨,面如死灰,腿上还挂着一个小姑娘,瞧着年岁只有凡人五六岁的样子。
哭声就是从孩子口中传出来的,直上云霄,撼天动地。
一同赶来的还有披散着墨发的李泽,他诧异地瞧着咒禁院里这一幕,问道:“怎么回事?这孩子哪里来的?”
石阶上的叶虚谷摊了下手:“我亲自手搓的丹药,效果肯定不一般啊!”他指着仍然抱着赵青尽大腿不松开的小姑娘,“就这样了。”
沈慕琼和李泽听明白了,那小姑娘,大概就是赵青尽今天手里捧着的那只蜘蛛妖了。
揉着自己的额角,沈慕琼叹口气,这才蹲下身,瞧着眼前肿着眼睛的小姑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和赵梅娘什么关系?”
小姑娘看着她,哆嗦着说:“她是我娘亲。”
众人皆愣。
有那么一瞬,沈慕琼觉得连天边的月亮都凹成了问号。
“娘亲?”她眉头紧皱。
小姑娘点了下头,郑重地又说了一遍:“娘亲!”
说完,用混着鼻涕和眼泪的面庞,猛地在赵青尽的裤腿上蹭了一把。
“嘶……”赵青尽闭着眼睛,那模样就和晕过去了差不多。
最终,院子里燃了一盆炭火,沈慕琼将自己的盖毯裹在小姑娘的身上,又问了她一次:“现在,能讲讲你娘亲的事情了么?”
孩子忍着眼泪,怀中抱着李泽给的暖手炉,怯生生地点了下头。
“梅娘很可怜。”她说,“她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吃饭喝水,一个人等一个不回家的人。”她顿了顿,“我见她可怜,就陪她聊天……”
和霍义成亲之后,梅娘就从天上掉到了地狱。
霍义口中,所谓的世人典范的相公,便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般的存在。
梅娘不缺银子,赵家也是商贾世家,她也是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怎么会缺那几两碎银?
但霍义在成亲之后,留给梅娘的记忆,还不如那几两碎银多。
她本以为他们会有很多个孩子,会成为父母,会经过漫长的岁月相伴,会有及人之乐……
她做梦都没想到,冬去春来,杏花开了又败,硕大的霍府,她就像是个多余的摆设。
她不见霍义归来,寻不到,问不出。
“每每霍义出现,总是满身酒气,还混着廉价的胭脂水粉味。梅娘不喜欢,却还是为他沐浴更衣,像是个下人。”她猛地吸一下鼻子,“她一个人好惨。”
霍家一切,轮不到梅娘打理。
看似轻松愉快,什么都不用操心,可也意味着,霍家所有她都没有支配的权利。
公婆在世的时候,大抵是出于愧疚,补贴梅娘很多银子,有好东西都往她院子里送。梅娘也还算是有个能说上话的人。
可公婆意外去世之后,霍家冰冷得像是坟墓。
没人再关心梅娘想要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已经获得了巨大的幸福。
看,她是霍家的夫人,她有用不完的财富!
看,她是青州的才女,她嫁给了相濡以沫的爱情!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多年的恩宠,被短短一年的伤痛消耗殆尽。
梅娘死心了。
无人交谈,她便坐在杏树下,以日月为伴,与自己交谈。
她讲述着曾经的故事,自我安慰一样絮叨着收到礼物的快乐。
自己给自己疏导,说着“这样就好”的谎言。
纵然天高云淡,山河大美,但她却被束缚在这一方小院,一个人看着那熟悉的杏花被风吹散。
“要是当年没能遇上,就好了。”她这么说着,笑着,仿佛在说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就是那时,她注意到身后站着的小女孩。
她悄无声息地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只蹴鞠的球:“你能陪我玩球么?”
小女孩天真地问。
梅娘愣了。
也许是太久没有人和她说过话,那如在深渊的孤独和寂寞,让她根本没有去想小姑娘是从何而来的。
她下意识以为是某个家谱的孩子,十分乐意地说:“好。”
她曾经,也是想要一个孩子的。
就像眼前这个女孩一样,乖巧、可爱,穿着粉红色的襦裙,有水灵灵的大眼睛。
但是……
梅娘那天久违地笑了出来,她带着那个孩子玩耍,陪她玩球,给她讲书里的故事。
她甚至在天要黑了的时候,蹲在孩子身前,带着几分祈求地问:“你还会来么?”
小姑娘看着她,怀中抱着球,没有说话。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梅娘苦笑。
“我没有名字。”
梅娘有些惊讶。
“你给我起个名字吧。”
夕阳血色之下,风吹动了满树杏花,在那个寂寥的院子里,仿佛邂逅了一场杏红色的梦境。
梅娘想了想,很认真地说:“霏霏,卷地朔风凛凛,满天瑞雪霏霏……”
她歪了下头,笑着说:“如果是我的女儿,我就给她起名,叫霏霏。”
从那时起,小姑娘有了名字。
沈慕琼听着她的话,望了李泽一眼。
他正好俯身,小声道:“这是张抡的西江月。赵梅娘应该是希望她……”
沈慕琼点了下头。
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