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李泽望着她沉思的面颊,想起曾经初见。
那算起来当是距今八年之后。
中间经历了很多李泽不知道的事情,让沈慕琼失去了如今的从容与淡然。
八年后,青州结界已经崩塌,整个大梁有半壁江山被妖魔吞没,而她只身一人在京城守护最后的净土。
因强大被同族忌惮,也因强大被凡人驱赶。
在皇族里除了拥有最强灵力,其余什么也没有的世子李泽,成了唯一敢去接近她的人。
也许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沈慕琼破例收他为徒,教他术法,还将整个咒禁院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若我死了,京城的结界就靠你了。”
一语成谶。
如今再想起这句话,李泽仍然胸口一痛。
“你没事吧?”马车里,沈慕琼看他面颊苍白,歪着头问,“不舒服?”
李泽摇头:“没有。”他话里有话,“高处不胜寒,但两个人一起的话,也没那么难过。”
沈慕琼有些诧异,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他是在回应自己方才的话。
“嗯。”她没想多,“确实多亏青尽在,好多了。”
说完,马车里的气氛就莫名沉了下来。
李泽无语又无奈,只得双手抱胸,目光别向车窗外,看起来不太开心。
沈慕琼有点懵,不知道自己哪里惹了他。
马车出了青州城门,行半个时辰,人烟渐少。
沈慕琼为了保护无处可去的秦玉然,将她安顿在距离青州城十里,一处山清水秀的小院子中。
那里居住着百余户人家,家家户户养蚕纺纱,冷不丁多个会纺纱织布的女子安家落户,看起来并不突兀。
门口,沈慕琼将帽兜戴好,遮挡了半张面颊。
“有人在么?”她抬手轻叩两下门扉,“我想买些纱线。”
开门的是秦玉然的丫鬟,一眼就认出了沈慕琼,赶忙恭敬行礼,侧身让出一条路。
与初见不同,她瞧着秦玉然的气色好了不少,正在偏房里摆弄匾筐。
但院子里就太规整了,她望了一整圈,总觉少了些烟火气。
大约是刚搬来不久的缘故,多少显得冰冷。
“新环境是要适应些时日,慢慢来。”沈慕琼摘下帽兜,拿出一只小盒子,“妖医虚谷的‘神仙膏’,给你带了两盒。”
听到她的声音,秦玉然赶忙停下了手里的活。
她两手在身上粗暴地抹了两下,福身行礼:“原是沈大人,玉然怠慢了。”
“不必客套。”沈慕琼将手举得更高,“拿着。”
却见秦玉然犹豫了。
她毕竟逃亡流浪了那么久,见过的陷阱、亲身体会过的利用,罄竹难书。
几乎是下意识的拒绝沈慕琼:“实在太贵重了。妖医的神仙膏一盒千金难求,这我不能收。”
这下,轮到沈慕琼惊讶了。
她瞧着自己手里的盒子。
千金难求?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难道不是叶虚谷忽悠人的,根本卖不出去的玩意?
沈慕琼诧异望向李泽,却见他笑而不语,那样子仿佛是早就知道一般,沉稳得波澜不惊。
她无语。
这不就把她整被动了么!
她本想着拿个平价的伴手礼,慢慢聊着,探探口风再说,结果这下不得不直接切入正题了。
果然,秦玉然颔首致意,浅声道:“大人亲自来此,应该是有什么事需要玉然来做吧?”她抬手示意正堂,“堂室里小叙,可好?”
被拆穿了来意,沈慕琼有点心虚地收了手,应了声“好”。
那之后,她将陈木生一案和任玄言死前发生的事情,以及客栈小二“汉明”,汇同桥下死去的乞丐,一起讲给了秦玉然听。
“三个人的共同点是尸体血液不翼而飞,且都死在夜里,并且高度疑似具有灵力。”沈慕琼叹息道,“后两案中出现了抓伤,两个被害人眼球都不见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头绪。”
围坐在一张桌上,沈慕琼面前的茶发散着温润的热气。
“我想,你本就融在市井当中,日后又要做生意,能不能顺便帮助咒禁院收集一些这方面的信息?比如奇怪的修士、陌生的妖怪之类的。”
沈慕琼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没底的。
这确实太难为她了。
妖族不同于六界其他。
没事儿就叽叽呱呱讲道理的是神族,窝里斗,虚虚实实玩心思的是凡人。
妖嘛,爱憎分明,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爱一个人就是一生一世,恨一个人也是从生到死。
没有什么事情是实力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揍一顿。
所以,沈慕琼的提议其实非常的无礼。
自己挚爱的丈夫被任玄言杀死,这仇不仅没能亲手报了,如今还收到请求,希望间接帮助任玄言的师弟。
沈慕琼只是换位思考了一下,就觉得这件事真是太差劲了。
倘若换了别的妖怪这么来找她,她一定会“亲切”揍服,打得对方这辈子没有第二次。
所以现在这场面,瞧着就像是沈慕琼仗着自己在妖族数一数二的实力,欺负小妖怪一样。
秦玉然越是沉默不语,沈慕琼越觉得自己这事情办得不地道。
半晌,她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这确实太伤人了。”
可没想到,此言一出,最惊讶的人竟然是秦玉然。
她神色有些怪异地望着沈慕琼,歪着头问:“为何算了?”
为何?
这一句反问,倒是把沈慕琼问住了。
“你我皆知,带着灵力的血液能做的坏事太多了,我好不容易有了落脚的地方,又得您庇佑,再也不用东躲西藏,若因为这件事牵扯任玄言的师弟就拒绝,假若未来出了意外,我必然悔不当初。”她微微笑起,“再说,任玄言和他师弟不是已经都死了么?”
没人能带回已死之人,也没人能复活已死的肉身。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这一世的全部都没有了,所有的姻缘情劫尽数散去,什么都不会剩下。
听到她这一番深明大义的回答,让沈慕琼顿觉钦佩,她眼中秦玉然的形象都光辉了不少:“说来惭愧,见你沉默不语,我确实小人之心了。”
秦玉然笑起,她以手挡着唇角,眼眸眯成了弯月:“沈大人坦然,玉然也钦佩不已。”
她说完,探身前倾,小声道:“我方才只是在想任玄言死前说的话,他说的是‘人眼’和‘罗’?”
沈慕琼点头:“正是。”
此刻,秦玉然看了屋门一眼,丫鬟会意地紧闭了门窗。
她郑重道:“那我可能知道他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