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然愣住了。
她没想到,夫妻一场,短短半载,枕边人竟会舍命相救。
眼眸里,王煌死死抓着任玄言双腿的模样,湿润了她的眼眶。
曾经,无家可归的秦玉然,只是想找个能安身的窝。
草窝泥窝,都无所谓。
她只想过有家的安心日子,能不再偷坟岗祭祀的吃食度日。
与王煌的初见,是她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
是她,故意让道路满是泥泞,故意让乌云不散。
是她,故意为难地抬头,望着马车上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的男人,听着他温柔地说:“要下雨了,我送你一程。”
点滴过往,在此刻显得刻骨扎心。
“你还等什么!跑啊!”
王煌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将秦玉然猛然拉回当下,她望着王煌,咬着牙退了几步。
“跑!别回来了!别回来!”
已经疯魔的任玄言,一下一下锤在王煌的背上,一下比一下用力。
“夫人,你别回来了!活下去,要活下去啊!”王煌望着她,苦笑着说,“不值得啊!”
那笑容,如烙印,刻在了秦玉然的心上。
她说完这些的时候,手里的茶已经凉透了。
秦玉然怅然若失,像是丢了半个魂,整张脸刷白一片。
沈慕琼端坐在上座,瞧着她失魂落魄的侧颜,将她的故事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过了几遍。
“……所以,你逃走了?”许久,沈慕琼望着她。
却见她失落一笑:“哪里逃得掉。”
沈慕琼眉头微皱。
“那修士就像发了失心疯,见我要逃走,转身就追了出来。”秦玉然将凉茶放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奋力跑出去很远,那修士紧随其后,一掌将我按在地上。”
秦玉然不是他的对手。
那时,她第一次真切地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随身本有两个丫鬟,但为了保护我……”她苦涩道,“如今只剩她一人了。”
当时,秦玉然被打成重伤,幸而有丫鬟舍命掩护,才终于逃进了茫茫的大山里,逃出了任玄言的手掌心。
“也就是说,任玄言之后做了什么,又发生了什么,你并不知情?”沈慕琼问。
“倒也不是完全不知。”秦玉然摇头,“我放心不下,半年之后乔装打扮,回去过一次。”
她说到这,哽咽了。
像是挣扎了很久,为难了很久,也开不了口。
“对不起。”她手指轻轻按压着太阳穴,“我缓缓,缓缓……”
沈慕琼点了下头。
同为妖族,她看得出秦玉然有多虚弱。
她瘦弱,面色不佳,气血也虚得可怕。
也许是曾经与任玄言的那一场大战伤了元神,也许是失去王煌的庇护之后,居无定所,无家可归,漂泊如浮萍般,吃了上顿没下顿。
她已是起码三百年的兔妖,却弱小得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
沈慕琼有些看不下去,她刚想抬手喊赵青尽过来,却被身旁的李泽抬手挡了一把她的手臂。
她不解地望着李泽。
“你把露水给了她,你今天吃什么?”
沈慕琼一滞:“你怎么知道?”
李泽微微眯眼,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叹了口气,直接跳过了沈慕琼的问题:“你别操心了,我去找点水果来。”
说完,他转身从侧门离开,徒留下沈慕琼迷茫的望着他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这人,怎么比妖怪还怪?
半柱香后,秦玉然才又继续开了口:“我半年后回去过一趟,知道了我走之后发生的事情。”
当时,她逃到深山躲了很久,期间也有偷偷入城几次,可都因为害怕,不敢往王家府宅跟前凑。
直到那次,她听到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我成了青面獠牙的耐重妖。”她眼眸暗沉了下去,“而王煌成了永世被北天王踩踏的恶鬼,任玄言却做了那个不被人理解的救世者……”
她干笑一声:“真是讽刺……”
那时,秦玉然隐约察觉到王煌的死。
她踉踉跄跄再回到王家大宅的时候,里面早已空无一人。
遍地杂草,是蛇鼠的乐园。
当年她们成亲时的婚房,破窗斜挂,朱红的门缺了一大半。
那把椅子倾斜地倒在地上,如那日一样,没有任何的改变。
秦玉然知道,王煌没了。
她一个人坐在曾经的家院子里,心中苦涩难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连一颗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怕,怕再次遇上任玄言,怕被人认出来她就是王煌的夫人,怕被人说自己就是害死王煌的“耐重妖”。
“落此境地,我甚至不知道该埋怨谁。”
任玄言是修士,斩妖除魔是他本分。
秦玉然是妖,可她从未害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修士见到妖,毁了的却是凡人的一生,凡人的家园。
她在荒芜的院子里待到了傍晚,曾经过往像是咒语,把她牢牢地困在里面。
“直到当年王家的一个老仆路过……”秦玉然抿嘴。
“姑娘,这院子夜里凉,你快回家歇息吧。”老仆心善,好意提醒。
他没认出乔装的秦玉然。
她假称自己是外来的游人,同老仆寒暄了两句,打探道:“这大宅大院,为何荒废至此?”
就见老仆愣了一下,沉默了。
他转身就走,样子古怪。
“哎?您去哪里?”秦玉然好不容易遇到一位故人,忙追上去,“我听闻那秦氏女的传言,有些好奇。”
老仆猛然停住了脚步。
他缓缓回头,打量了秦玉然片刻,冷冷地问:“那故事,你信么?”
秦玉然被他问住了。
“一派胡言,都是一派胡言!”老仆有些激动,他指着秦玉然身后,院子里观赏用的大石头说,“我!我当时就躲在那里,我看得真真切切!那修士!他暴怒之下硬生生将老爷打死了!”
话说到了这里,秦玉然一个字也说不下去了。
她柔弱的身子再也无法掩盖那发自内心的哀伤,在咒禁院的堂室里放声大哭起来。
三百年,她行走世间,仍在不经意中会见到王煌的影子。
可她比谁都清楚,人死灯灭,一世的缘分尽了就是尽了。
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会拿命珍惜她的男人了。
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