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属于大人的时间。至少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我和普通人一样也熬过夜,不过就算如此,却不会在深夜上街,更别提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了。尤其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更是如此。
这里不是我出生的世界。不是地球,也不是中国。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跟地球一样也是一颗行星。夜晚天空中会升起月亮,白天则是太阳,还可以看得见星星。所以应该是有太阳系,也有宇宙。可是等到了海边才发现脚下突然变成断崖,大地其实是被巨大的乌龟支撑着——这也未必就不可能。
毕竟,这里是异世界。有人头上长着兽耳,有人背上有鸟的翅膀,有人的面孔看起来跟老虎一模一样,还有人其实是龙变来的。城市底下则是无底的迷宫,被称作冒险者的人们在那里和魔物战斗,向它的更深处挑战。
在这里,我的常识发挥不了作用。文化和习惯也完全不同。
我是在某一天,忽然来到这个世界的,当时我走在普通的路上,结果就像掉进了窨井一样,回过神来脚下已经变成了这个世界的土地。我不知道回去的方法,也没办法简简单单就融入这里,却又不得不为了生计而工作。
今天,又有客人来到了深夜的咖啡馆里。
“正式文件的体裁都是固定的,所以要是熟悉了的话,伪造就很简单了。”
坐在柜台前的大姐姐这样说道。
“伪、伪造?”
我在人生中很少有机会听到这个词,所以不由得向她追问。
“是的,伪造。但是,如果被查出来的话就会非常恐怖,所以我一直都不做这种事!”
她两手握拳,以强烈的语气说。那双看着我的眼睛很大,眼角下垂,给人一种温柔的印象,但下半部分都被厚厚的眼镜片遮住了。
“那个,赛蕾涅小姐。”
“嗯?”
“我可不可以再问一下你,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工作?”
我小心翼翼地对她问道,赛蕾涅小姐先是歪起头愣了一下,然后啪地一拍双手。
“啊,对不起,好像让你误解了呢。没事的,我的工作是合法的哦!我是一个代笔人。”
“代笔人?”
还有这种职业吗,我第一次知道、
“比如,总会有人虽然不能写字,但是想要寄信,对不对?我的工作,就是代替这些人来写信。”
“啊,原来如此。”
在中国,几乎每个人都会写字,嘛,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大家都在学校里学过。可是这个世界里并没有什么义务教育。规模很大的学院虽然存在,但只有极少数一部分学生能在那里读书。很多人既不会写字也不会认字,社会的方方面面都在这方面有所考虑,以免他们遇到麻烦,所以哪怕我也不认识这个世界的文字,却一样能正常地生活着。
“那些信,一般都是什么方面的啊?”
“我写的东西里,有很多都是情书,店里的女佣工或者宅邸里的女仆,会在工作的空闲时间里找到我,给自己的意中人寄信。有时候,她们也会拜托我读自己收到的信。”
“原来如此,是情书啊。”
“每天都要写很多甜甜的情话,所以我总是很幸福。”
赛蕾涅小姐露出苦笑。这副表情看起来温柔又善良。而且,她说自己平时总是在写情书,这样就更难和“伪造”这个字眼联系起来了。
我对她提出这个问题,结果她又苦笑着告诉我说。
“伪造啊,可是代笔人的传统副业呢。比如为了见大人物要用的推荐信,或者是请愿书什么的,伪造这种事情,都有点像一种文化了。”
伪造的文化……这个说法听起来好厉害。
我故意地在无人的店里张望一圈,然后凑近赛蕾涅小姐。
“那个……伪造的生意,很赚钱吗?”
赛蕾涅小姐也入戏地凑近我,小声回答道。
“非常、非常赚钱。而且一般不会追究代笔人的责任,所以大家都在做。”
“赛蕾涅小姐就不做吗?”
“因为,要是被大人物盯上的话,不是很恐怖嘛。我比较喜欢安宁的生活,普普通通地结婚,然后过着平静的日子。”
我深深点了点头,因为对这句话非常有同感。安宁,平静,多么美妙的词啊。我也想要那样。
“但是。”
赛蕾涅小姐又叹了口气
“如果没有钱,有时候就没办法这么说了。”
她露出忧郁的面孔,看起来比预示着大雨的黑云还阴沉。
这一点同样让我有共感,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又点了点头。咖啡馆现在是深夜营业的状态,但其实赚不到什么钱。因为观光客大举涌来的时候我攒了一笔积蓄,所以现在才有选择营业时间的余地,可是假若没有这笔积蓄,或许我连平常的心态都没办法保持了。毕竟,就算深夜还会有客人来,营业收入终究是比不上白天的。
我和赛蕾涅小姐不约而同地发出叹息。
只要有钱就什么都能买到——我虽然不会这么想,但有时候没钱的话心里确实会没底,没钱就无法解决的问题也确实是存在的。
不过就算我们两个人在这里消沉,也不会有什么进步。我打算改变气氛,于是给虹吸壶点了火。
“还是往常的那种咖啡欧蕾吗?”
“啊,是的。请多放一点牛奶。”
赛蕾涅小姐总是要求多加牛奶少放糖,咖啡要口味清淡才能得到好评。因为有段时间每天都在给某某人煮咖啡,我现在很快就能记住顾客的喜好了。
等水开的时候,赛蕾涅小姐从放在旁边座位的包里取出了几个信封。她把信封摆在柜台上,然后拿起其中一个,从信封里抽出了折起来的便笺。
“是信吗?”
“嗯”赛蕾涅小姐点了点头。
“除过代笔之外,我也替别人寄信和收信。因为寄住在店里的顾客不太方便接收私信,而且有时候要是被别人看到的话也不好。”
原来如此,还有这样的情况啊,我不住地点头。
“这个是要寄出去的信。因为是我写的,所以我要在寄出之前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错字漏字,或者地址有没有写错。”
说完,她的目光落在了信上,嘴角则浮现出淡淡微笑,镜片后的眼睛里也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把咖啡欧蕾倒进杯子后,她已经读完了一遍,然后把信纸小心地折好,放回了信封里。
“你好像很开心。”
把杯子递给赛蕾涅小姐时,我说了这么一句,让她愣住了。
“有吗? 不过,可能真的是这样的。”
她小小地喝了一口冒着热气的咖啡欧蕾,接着把杯子轻轻放下。
“每次读这些文字,我就会想起写信的时候发生的事。比如客人说话时是怎么样的,在哪里害羞得说不出口,支支吾吾。还有,如果能把那一瞬间的感情,害羞的面孔也变成文字,寄给对方,那该有多好,之类的。我常常会想这些。”
“这个想法确实很棒啊。”
“收信人读到的是我写的字,但是不管是文章,还是蕴含在里面的情感,都不是属于我的。但是,如果那样的话,文字一定会变得非常干燥无味……所以,我会在写字的时候恋爱,不过只有在写字的时候。”
赛蕾涅小姐露出了害羞的笑容。
“只有在写字的时候?”
“嗯。我会感受寄信人的那些话,就像它们是我自己说出来的一样。我觉得,这样文字就会自然变得更柔和。”
赛蕾涅小姐笑了起来。
“但是,也只有我自己这样想而已啦。”
我摇了摇头,对她露出笑容说。
“没那回事,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棒,文字里蕴含着感情,我自己以前都没有这么想过呢。”
“啊,不是!“
赛蕾涅小姐挥着双手表示否认。
“我只是那么做而已,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那样。这只是我的自我满足而已。”
“自我满足不是也很棒吗,如果我要找人代笔,我也希望能找一个重视这种自我满足的代笔人。”
赛蕾涅小姐移开视线,咬住嘴唇,就像是要忍住即将浮现的笑容一样。然后她用右手捏起一缕头发,把它拨到肩膀前面。
“……店长你真是的,太会说话了,姐姐都要害羞了。”
“我只是把想到的直接说出来而已啦。”
我虽然露出微笑,但看到她害羞的模样,自己也突然变得不好意思了。
刚才那句话,是不是说得有点太造作了?因为来这里的客人个性都很强烈,我自己对什么是“普通”的判断标准也变得有些暧昧,以后要注意才行啊。
“咳哼”赛蕾涅小姐大声干咳了两下,然后开始看其他的信。
我则继续整理柜子,不再打扰她。
店里非常非常安静。
没有鸟鸣,也没有白天走在街上所感受到的那种喧嚣,偶尔能听到的声响,至多也只有微醺的行人走过店前时的聊天声,以及远处的酒馆里突然爆发的大笑而已。就算是这些声音,随着时间推移也会消失掉。
在这样一番夜景里打起灯笼营业,我觉得咖啡馆也好像变成了什么隐匿避世的去处一样。愿意踏足进入这里的人,要不是个性有些奇怪,那就真的是抱着什么心事了吧。波尼婆婆把这种人叫做“不正经”,而我觉得他们之间确实有一种共同的伙伴意识。
我听到纸张摩擦的声音,自己把东西摆在柜子里呃声音,还有门铃声。
有客人来了。
回头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钻了进来。
“啊,原来是提瑟。欢迎,欢迎。”
“……晚上好。”
是前几天在大雨中遇到的那个女孩子。纯净,毫无颜色的白发,还有背后的小小翅膀,如果她真的像看起来般,只有十二三岁的话,那就是这个时间段里来店的客人中,年纪最小的了。
提瑟怯生生地走近柜台,然后在赛蕾涅小姐身边隔开两个位置的地方坐下。
“之前你没有被雨淋感冒吧?”
“嗯,我没事。”
“那就好,要喝什么?”
提瑟回答之前,旁边首先传来了声音。
“那个,你就是提瑟吗?”
我很惊讶,不过提瑟应该比我更惊讶吧。她眨着眼,看着赛蕾涅小姐。
“是、是的……”
于是赛蕾涅小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摆着双手说。
“对不起哦,突然这么问吓到你了。我不是坏人啦。是波尼婆婆告诉我的。”
“波尼婆婆告诉你?”
我试着回溯记忆。说起来,先前波尼婆婆确实跟赛蕾涅小姐说过什么事情来着。
“她说今天要先回去了,但是如果有个叫提瑟的孩子到店里的话,就要我请她喝咖啡,还把钱给了我。”
又是那个爱照顾人的好婆婆形象,不过这也很有波尼婆婆的作风。
提瑟呆呆地看着我们,似乎是没跟上谈话的内容。最后又“哈”地突然反应过来,摇着头说。
“这怎么行,那个,太不好意思了,我没事的。”
“但是波尼婆婆都把钱给我了呀,所以为了姐姐,你就答应一下好不好?不然波尼婆婆要责怪我了。”
赛蕾涅小姐以一副很困扰的模样说道。在这副攻势面前,恐怕没有哪个人能拒绝吧。
提瑟露出求助的眼神看着我。
“那个,大哥哥,我该怎么办……”
我看着她耷拉着眉毛的为难表情,不由得微笑起来。
“按照波尼婆婆说的做就好了。然后,下次见面时再向她道谢吧。”
提瑟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点了点头。
“大姐姐,那个,谢谢你。”
然后又很有礼貌地朝赛蕾涅小姐行礼道谢。
“啊,没事啦,不用在意,我只是替波尼婆婆花钱而已。”
赛蕾涅小姐急忙摆着双手说。
多么和平的光景啊。明明波尼婆婆今天依旧骗走了我的钱包,免费喝完咖啡后扬长而去,却好好地留下了请提瑟喝咖啡的钱。
她那么关心提瑟,真希望能把这种温柔也稍微分给我一点。
我立刻准备好虹吸壶,开始煮咖啡。
“我的名字是赛蕾涅,请多指教哦。”
“我叫做,提瑟。请多关照。”
“提瑟,你几岁了?”
“呃,那个,我十三岁。”
“好年轻……”
我听到赛蕾涅小姐用发抖的声音轻声说。
“赛蕾涅小姐的年龄呢? 有提瑟的一倍了吧?”
“可不可以请你别这样了,店长。这样说得我心好痛……”
说完,赛蕾涅小姐用手扶住额头。
提瑟则关心地看着她。
“……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关系的,提瑟。大人啊,有时候会对自己的年龄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尤其是听到小孩子的年纪时。”
“拜托你不要再这么细心解释了,好不好?”
赛蕾涅小姐压低声音,对我要求道。
“……?”
“没事的,提瑟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既然这么说,店长你自己又有多大了呢?”
我发现,圆圆的玻璃镜片后面,赛蕾涅小姐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告诉你也可以啦。不过真的没关系吗,我连二十岁都还——”
“已经可以了。谢谢你,我不打算再问下去了。”
赛蕾涅小姐飞快地说完,然后取下眼镜,把手掌贴在眼窝上,开始嘀咕“啊……现实好残酷……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啊……”之类的话。
年龄增长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那应该是我和提瑟都无法想像的吧。
提瑟把双手举向身体前方,想要朝着赛蕾涅小姐的方向伸出去,但又停住,并且不断重复这样的动作。她好像是在犹豫该不该朝赛蕾涅小姐搭话。接着,又把目光转向我,露出小狗一样惹人怜的眼神向我求助。
我轻轻摇了摇头,结果她带着愕然的表情停下了动作。
放弃吧提瑟。
对年龄这件事,我们再怎么安慰她也不管用的……
但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提瑟还是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注视着赛蕾涅小姐说道。
“大姐姐也还,很年轻的。”
我很难相信这是提瑟发出的声音,反倒是觉得,要有人说房间里现在有一台钢琴,或是我不知道的什么异世界乐器,那还比较容易接受。
这声音让我听入了迷,甚至连其中的意思都忘了去理解。赛蕾涅小姐一定也是同样,她呆愣地看着提瑟。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被声音迷住了,接着夸张地笑起来。
“哎呀,我怎么还让比自己小的孩子担心了。没事的,大姐姐真的没事的!不过,谢谢你。”
“不、不用……”
提瑟红着脸,害羞了。
那张精巧的面孔上浮现出这种表情后,猛地一下有了人类的感觉,让“美丽”之外又多了“可爱”这样一种形容,我和赛蕾涅小姐都不由得发出惊叹。
我忍住一直盯着看的冲动,把煮好的咖啡倒进杯子,放在提瑟面前,然后提瑟又对我低头道谢。
提瑟的脸仍旧红红的,露出一副对咖啡入了迷,其他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态。不过看她双手端起杯子喝的时候,好像要用杯子挡住自己的脸一样,谁都能明白这是她在掩饰害羞。
赛蕾涅小姐也看出了这一点,她温柔地微笑着,对提瑟说。
“提瑟的声音好漂亮啊,姐姐吓了一跳。”
小手端着的杯子抖了一下。提瑟不动了,连表情看起来也像是凝固了一样。
“不……没有,那回事。”
这句话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谦虚,听起来更像是拒绝。因为她的声音很紧张,透露出一种不安的情绪来。
赛蕾涅小姐似乎一下子就看透了这点,不过,这应该不是因为年龄和阅历的关系吧。
“啊,对了对了,提瑟。有个问题,你可不可以帮姐姐出出主意? 姐姐会答谢你的!”
她用明快的声音对提瑟说。
既不是对提瑟寻根问题,也没有就先前的提问道歉,而是轻巧地改变了话题。这种事情,大概只有很善于体贴别人的人才能做到,不愧是赛蕾涅小姐。
“出主意?”
提瑟疑惑地看着赛蕾涅小姐,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突然这么说。
“对,其实啊,姐姐想要一个恋人……”
“不我说这也太现实了,你在问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什么问题啊?”
我不由得吐槽道。
“店长,我是认真的。”
“这样气氛反而要变得更沉重好不好,毕竟大人的恋爱话题可是一点也不浪漫。”
“嗯,首先要增加认识人的机会。”
“居然真的回答了!? 提瑟你居然认真回答了!?”
没想到,提瑟居然认真地给出了一个答案,我很惊讶。
赛蕾涅小姐的眼镜片闪出一道光,她站起来,迅速坐到了提瑟身边。
“对啊! 这个工作,根本就遇不到对的人……! 我的客户基本上都是女性,再不然就是偶尔会来拜托我伪造文件的,一点也没有吸引力的大叔了!”
“你也太入戏了吧……”
不,好吧,我其实能理解,对赛蕾涅小姐来说,这确实是一大烦恼。不过二十几岁的成熟女性就这个问题来跟十三岁的女孩子请教意见,是不是有点不适合啊。作为咖啡馆的店主,我很犹豫自己该不该踩一下刹车。
“那个,你喜欢,什么样的男性呢?”
不过,提瑟还是认真又谨慎地问了下去。她似乎是打算试着解开赛蕾涅小姐的心结了。对这种行为,我非常钦佩。我自己十三岁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关于恋爱的任何东西。当时脑袋里全是和朋友约好玩对战卡牌游戏,或者新发售的游戏之类,有种说法是女孩子的精神年龄比较高,在这个方面,我有了实际的体会。
“嗯……”
赛蕾涅小姐用手托着下巴说。
“首先,应该是有一个稳定职业的人。要温柔,能够理解我的工作,嗯……外表我不怎么在意,但清洁感很重要!”
“这样啊……”
提瑟不住地点头。
“你周围,没有那样的人吗?”
“一个都没有呢,代笔人的工作,真的没有异性缘啊。”
一个是成熟的女性,另一个是比椅子高不了多少的少女。这两个人简直就像同龄的朋友一样聊着恋爱话题,而且彼此的表情还都很认真。
我既不能笑她们,也没办法参加到话题中,于是决定一个人在旁边待着,确认一下调味品库存。平时总是一位叫希露露的邮递员为我带来需要的东西,但眼下她似乎也处于超繁忙期,来的频率比先前低了不少,所以琐碎的小商品就需要我自己去买了。
在我打开出轨,检查装调料的瓶瓶罐罐时,她们两个的对话一刻都没听过。
基本上都是赛蕾涅小姐在说,提瑟不时发问。
“对啊,的确是有一个!”
赛蕾涅小姐忽然大声说道,我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一转头,发现她也正盯着我。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对在一起,紧接着,她脸上浮现出狡黠的微笑,朝我招了招手。
可以的话真不想过去,然而小小的店里,我无处可逃了。
“……请问是怎么了?”
“店长你不要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好不好嘛。”
赛蕾涅小姐苦笑着,在我面前挥着手。简直就像是街坊邻居的阿姨……不,我还是别再往下形容比较好。
“其实啊,提瑟告诉了我一个非常棒的主意。”
听她这么说,我看了看提瑟。
但是提瑟缩起身体把眼神移开了。
“店长,来这里的客人里有没有比较好的人呢?”
“……也就是说,要我来帮你介绍啊?”
“没错!”
赛蕾涅小姐用力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来这个啊,以前中国经常也有这样的情况。街坊邻居里爱管闲事的阿姨每当发现有谁单身,就会“你看这个人怎么样啊那个人怎么样”地来介绍对象。
现在的价值观下人们大概比较不喜欢这样的行为,不过因为有很多婚事就是这样促成的,所以在人们相见机会有限的时代里,它应该还是有很重要的作用。
只不过我根本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居然也会站在这个立场上。
“这样啊……”
真有哪位客人那么凑巧就符合要求吗,我开始思考。赛蕾涅小姐和提瑟则用满是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你们这样看着我,我也只会感觉困扰啦。
“维兰德先生刚刚才结婚。杰伊先生说他忙工作忙得要死,根本没有空……摩尔摩尔,不知道他结婚了没……”
我想起了那个新锐商会的主管,虽然年龄差距有点大,但他也许真的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细细一想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店里的客人中真的有好几个适合的人。
“我倒是想出来了可以介绍的几个人。”
“真的?”
赛蕾涅小姐的脸色一下子亮起来。
“但是,他们都是白天的客人。”
“……白天?”
提瑟不解地歪起脑袋。
“其实夜间营业只是暂时的啦。你看,现在歌姬在城里对不对? 所以白天观光客就非常非常多。”
我说完,提瑟的视线突然垂落下去,她把两手夹在腿间,身体也好像缩小了一圈似的。
“这样啊……白天我来不了呢。”
赛蕾涅小姐用手指卷起一缕头发,叹着气说。
“那个……对不起。”
“啊、你,你不用道歉的啦提瑟! 我才是,对不起哦,不该问你这些复杂的东西。”
“不,没、没事。”
提瑟又沮丧地低下了头,赛蕾涅小姐开始慌张地四下打量,试图寻找新的话题。然后,好像灵感一现般地,视线落在了我身上。
“对了,嗯,提瑟,你饿不饿? 这家店呀,有很奇怪的食物哦!”
“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用奇怪这个词来形容啊?”
“奇怪的……食物?”
“就说了,不是奇怪,只是新奇而已。”
“是呀,虽然很奇怪,不过味道非常棒呢。”
“你听一下人说话好不好。”
赛蕾涅小姐好像一点都没听到我的话。是她真的没听见呢,还是有意无视了呢,不管怎么说,女性果然是占上风的啊。
“你看,作为帮忙出主意的谢礼,姐姐请你吃东西好了。”
提瑟畏畏缩缩地想要谢绝,不过赛蕾涅小姐已经对我竖起手指。
“好啦店长,请来一份‘那个’!”
“‘那个’是哪个啊,我第一次听说诶。”
“就是‘那个’啊,‘那个’!”
一点都理解不了。更何况,以前赛蕾涅小姐说过“晚上吃了东西,肚子就会长赘肉”,所以从没点过食物。
但我知道她是为了提瑟才这么说的。因此作为咖啡馆店主,我要接受这个乱来的请求。
“是‘那个’啊,我明白了。”
“真不愧是店长!”
就当这句话是夸奖好了,我心想着这些,朝冷藏库走去。虽然打了包票一口承诺下来,但该做什么好呢。都这个时间了,而且对方还是女生。更何况店里的菜单本来就没多少款式。
我看到了冷藏库里冰起来的水果。圆圆的,红红的,看上去像是小的葡萄,但口感很软,还有草莓一样的酸甜味。我是在市场上看到之后,当做早餐买来的。除过这个,冰箱里还有一些装在篮子里的鸡蛋。这两种东西在我的脑袋里连成了一线。
我拿出鸡蛋——因为是深夜的缘故,所以只拿了两个。然后还有牛奶和酸奶。
首先准备两个容器,打蛋,分开卵白和卵黄。接着把卵白装进一个容器里,放入冷藏库冷冻。这一步里最关键的,就是要让它迅速地冰起来。
然后再把牛奶和少许酸奶倒进装卵黄的那个容器里,接着,我又从仓库中取出两个小瓶。一个是低筋面粉,另一个则是这个世界中,被称作“烤面包粉”的东西。用这种粉末能烤出蓬松又柔软的面包,我把它当做小苏打来用。
这两种粉都要仔细地过一遍筛,去掉结块和杂质。因为这里不像原来的世界,有那种神经质程度的质量管理。不过因为食材相应地新鲜了很多,所以我决定不在意这些。
过好筛之后,再把粉末倒进刚才的卵黄中,然后使劲搅拌,最后就变成了粘粘的黄色面团。我把它放在一边,从冷冻室里拿出冰好的蛋白。给这碗冰凉凉的蛋白中加入砂糖,接着拿起打蛋器,深呼吸。啊啊,要是能有个电动打蛋器该多好啊。可惜并没有那种东西,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了。
把打蛋器放在卵白里,迅速搅打。
一个劲地搅打。全力地搅打。
唰唰唰唰唰唰。
呼…稍微……歇一歇……。
“大哥哥,看起来好辛苦。”
“真的呢。店长,你在做什么?”
“……? 不就是,你说的‘那个’吗……”
“! 对哦。没错,就是‘那个’!”
在场外的激励声中,我再次动起手来。
唰唰唰唰唰唰。
空气被裹进卵白,让它从液体变成了白色的一团泡沫。虽然有种成就感,但疲劳感也很强。我的手越来越慢。不过不仅是因为累,也是因为阻力真的变大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要努力地搅啊搅,最终就做成了蛋白霜。我的辛劳成果呈现出纯白色,软绵绵的,从碗里拿起打蛋器,还拉出来了一个漂亮的小尖,做得很成功。
[注:meringue。法式糕点术语,这个词又指蛋白霜直接烘烤而成的固体饼干,中文称作蛋白糖或蛋白脆饼。而蛋白霜本身也可用于其他点心的制作]
我用打蛋器刮了一小勺左右,和卵黄面团混在一起,等它们充分融合后,再加入剩下的蛋白霜。只要在搅拌的时候足够小心,不破坏蛋白霜绵软又温和的触感,便可以得到很软的面团。本来的鸡蛋和面粉能膨胀得这么大,想想看真是不可思议。
“你看,提瑟! 面团变得软绵绵了!”
“是什么呢……好奇妙。”
“把脸埋进去的话,是不是会很舒服呢。”
“ 真的……”
可以的话还是希望你们两个不要随便浪费我的辛劳成果。
接下来要烧水,顺带让酸痛的右手休息一下。接着,再给平底锅倒一层薄油,放在弱火上。
移到平底锅之后,膨胀的面团依旧圆滚滚的,好像泡芙一样。我把它分成四份,加了一点点热水,然后盖上锅盖。在蒸烤的过程中,火候一定不能太强。倾斜一下平底锅,能听到水分“咻”地蒸发掉的声音。想想完成之后的模样,这种声音真让人心情激动。
我估算好完成的时间,打开盖子,首先飘出一团蒸汽,随后是面团烤好后的香味。
这股香味让我不由得露出笑容。
“!⊙▽⊙闻起来好香啊,提瑟!”
“……嗯!”
面团底部已经变成了柴犬毛色一样的金黄,确认之后,我把它小心地翻个身,又加入一些热水,盖上了锅盖。
趁着烤另一面的时间,我打开冷藏库,取出刚才的水果(是不是可以叫它葡萄草莓? ),把它切成一口就能吃下的大小。
现在要是再有一点生奶油就完美了,可惜这个世界里做生奶油应该很难吧。
真遗憾。
打开盖子,圆滚滚,软绵绵的物体正仰视着我。看起来好像是戳一下,就会开始抖动的布丁一样,就是那样厚实柔软。
火候堪称完美,弱火慢蒸的好处就在这里,可以避免失败。
我把做好的成品装在两个碟子里,又把水果放在上面。鲜红的颜色看上去十分诱人。最后,再淋上浓厚的蜂蜜。
把叉子放在盘边,然后端出来。
“你点的‘那个’来啦。充满幸福的舒芙蕾薄饼。”
她们两人看着面前的薄饼,眼神变得闪闪发光。软绵绵又带着漂亮焦黄色的点心,每个人看到都会很喜欢。
“这是什么,软软的,又糯糯的!”
赛蕾涅小姐用叉子试着戳了一下。
提瑟也学着她拿起叉子来。
“……! (=°Д°=)!?”
然后立刻瞪大眼睛,沉浸在软绵绵的触感里。不过还是别戳太多比较好,不然造型会坏的。
“舒芙蕾这个词是膨胀的意思,我把使劲搅拌过的蛋白霜和面团混在一起烤,于是就有了平时无法达到的厚实又柔软的口感。”
[注:舒芙蕾一词来自法语souffler(吹气 )的过去分词,后者又来自拉丁语的sub+flare,flare则和英语的blow同源,所以……舒芙蕾也可以意译成气糕,或者法国发糕……?]
“真的软绵绵的! 在嘴里一下子就融化了呢提瑟!”
“……!? (\/≧▽≦)\/!?”
“啊,看来不需要我来解说了,好吧。”
她们两个已经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一心沉浸在舒芙蕾薄饼中。不,没关系的。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舞台的主角总是料理,料理人的影子则非常淡薄。
“嗯——! 好幸福!”
“(=^▽^=)”
赛蕾涅小姐眯起眼睛,提瑟则鼓着脸颊对她不停地点头。她们吃得这么幸福,我疲劳的右手应该也会很满足吧。
舒芙蕾薄饼本来是适合早饭的食物,不过,深夜吃的早餐本身则更棒。
我听着她们愉快的声音,开始收拾厨具。
“啊,这个很配咖啡欧蕾!”
“唔姆唔姆!”
“也很配咖啡吗? 话说回来提瑟好成熟啊,喝咖啡都不加砂糖的。哇这个得意的表情……姐姐感觉自己落后了呢。”
提瑟拍着赛蕾涅小姐的肩膀。她们两个人,好像因为恋爱的话题已经发展出了很好的关系。
“呜呜……因为我从以前开始就不怎么能接受苦的东西……啊,店长,请再给我一杯咖啡欧蕾。提瑟也还要一杯吗?”
“……嗯。”
“店长,也拜托再给提瑟一杯咖啡。”
“是是,马上就好。”
我停下洗碗的手,开始准备虹吸壶。
“啊,还有‘那个’,也请再来一份!”
赛蕾涅小姐看着我,提瑟闪闪发光的眼神也在看着我。
我先望了一下天花板,等待右手的回答。
不过右手什么也不肯说,它似乎也看开了。
“……嗯,马上就好。”
我是不是该活用现代的知识,发明一个电动打蛋器啊? 再或者,干脆把‘那个’给封印起来好了。
提瑟和赛蕾涅小姐发出欢呼声,开始热切地讨论在深夜吃到软绵绵的甜点有多么幸福。
今夜的咖啡馆,热闹得像是白天营业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