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光客不会悠哉地待到深夜,这座城里有各式各样的娱乐,还有其他能享受夜晚的地方。
今天我也在中途就将挂牌转向“本日公休”,减少上门的客人,采取慢慢打烊的形式。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我们着手整理收拾。
因为有四个人在,所以转眼便结束了,这比平常我结束工作的时间还要更早。
我突然发觉原来多雇人手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能够为大量客人提供餐点与空间,打扫也可以立刻结束。我比平常还轻松,营业额却比平常还多,有种见识到炼金术的感觉。
拉上窗户的窗帘,打扫店内,这样就彻底打烊了。
厨房传来我不熟悉却引人食欲的香气,多多似乎在锅里煮些什么。
工作时没有人进食,所以从现在开始是我们用餐的时间。多多说要做员工餐,我便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与艾纳在四人桌上摆好餐具,放上装满果汁的水壶后坐下。此时,多多与七罪正好端来盘子。
“唉呀,是皮耶塔,好久没吃到了。”
艾纳见到放在眼前的菜色后,发出了开心的声音。
我也看向这道叫做皮耶塔的料理。白酱里有着※生义大利面,另外还有类似菠菜的蔬菜以及满满的小虾仁。外观看起来类似奶油炖菜,应该是与白酱义大利面相像的料理。(译注:一般义大利面使用干面,而非现做的生面。)
接着,还有烤得焦黄酥脆的法国长棍面包涂上蒜蓉抹酱,满满地放在面包篮里,以及金黄澄澈的肉与蔬菜清汤。这些感觉在短时间内都无法做出来,何止是员工餐,真希望放在店里的菜单上。
“多多很会做菜呢。”
我感到钦佩地说道,多多站着点头致意说:
“这是作为一名女仆应尽的本分。”
“多多比常人还加倍努力啊。”
艾纳将多多的自谦之词盖过,骄傲地说。
多多并不加以肯定或否定,仅站在艾纳的斜后方。
“……你不坐下吗?”
我询问后,多多一如往常地将手放在腹部前方,背脊挺直说:
“因为我是女仆。”
因为她是女仆,所以要服务我们用餐吧。
“没关系的,快坐下。只有你一个人站着的话,我会很在意的。”
七罪开朗地说,我也赞同她的话:
“对啊、对啊,大家都一起忙过来了。”
多多显得稍微有些困惑,望向了艾纳。
“你就接受人家的好意吧。而且你看,我现在也是女仆,就算同桌吃饭也不要紧的。”
艾纳用一种仿佛对幼童说话的温和嗓音说道。闻言,多多有些腼腆地轻轻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地打扰各位了。”
“才不会打扰呢。”
七罪不以为意地迅速回应,并站起身来,与多多一起将她制作的餐点端到餐桌上,四人一起坐定。
多多做的这道叫做皮耶塔的料理,其味道相当出色。
白酱里似乎有着煮化的马铃薯,有一种深奥的甘甜与浓醇。不过,会这么美味一定不是单纯因为料理好吃。
餐桌上气氛热闹愉快。
艾纳抛出各种话题后,我与七罪便加以回应,多多则抬头挺胸地端坐着,并时不时揭露艾纳的秘密,调侃着艾纳。
大家边聊天边吃饭的话,无论什么料理都会觉得美味。而原本料理就很美味,也就是说会变得加倍美味。
真希望这么开心的用餐时光能持续下去——我这么心想。生平第一次觉得舍不得将餐点吃完。
用完餐后,差不多到了准备就寝的时间。
趁七罪洗澡时,我带艾纳与多多到房间。我住一间房,她们三人各睡一间,总共四间,二楼便客满了。
因为这里并非正式旅馆,房间即使客气来说也不算大,只有最基本的家具。要让身为有钱人代名词的贵族住下,显得过于朴素简陋。
原以为艾纳会出言挑剔,但她出乎我意料地双眼闪闪发光。
“哇……这就是冒险者住的房间吧。”
“这么说也没有错啦。”
这里原本是酒馆,或许也曾让喝醉的冒险者住过。
“话说回来,你看到这个房间干嘛那么开心啊?”
“啊,不,没事。哼,虽然我也不怎么期待,但这房间还真是小呢。”
艾纳遮掩似地用手撩起肩膀上的头发。
“事到如今才装作贵族的千金大小姐也没用了。”
话说回来,多多好像曾说过……
“你很向往冒险对吧?”
“哗哇!”
哗哇?
“怎、怎么可能,我才不可能向往冒险故事,喔呵呵。”
艾纳用手捂着嘴巴装模作样地笑着,脸上却泛起一阵红潮。这对她而言,似乎是一件想隐藏的事实,虽然我觉得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话、话说回来。”
她似乎为了转移话题,过于刻意地出声。她思考着其他话题,视线四处飘忽游移。
“对了!这里有浴池呢。”
她极为不自然地抛出这个话题,但我不去追究。
“一开始似乎打算开旅馆,所以先做了浴池。”
“原来是这样啊……”
“你怎么感觉有点遗憾?你本来想和冒险者一样去公共澡堂洗澡吗?”
“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呵呵呵。”
这个大小姐的想法还真好猜。
这世界与家家户户都有浴室的中国不同,普遍会去公共澡堂洗澡。毕竟到处都有,费用便宜,又相当宽敞。我偶尔也会去,因为打扫家里的浴池相当麻烦。
“先不论公共澡堂,我一想到能泡在七罪同学洗过的洗澡水里……”
艾纳仰望虚空,双颊泛红,嘴巴微张,这真不像一个妙龄少女应该有的表情,连讲的话也很奇怪。我稍微与她拉开了一段距离。
此时,艾纳倏地一脸严肃,合握在胸前的双手颤抖,仿佛察觉到某种可怕事实。
“怎么了?”
我忧心地对她说,然而艾纳露出面无表情的模样望着我说:
“……我想到我还有一点事,先告辞了。”
接着,她便下了楼梯。
到底怎么了?艾纳难得那么一本正经。
我心中有股不祥的预感,跟在她身后。
我在一楼找了一下,却没见到艾纳,也看了仓库与楼梯下的小房间。正当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去了外面时,突然想到——
“不……该不会……”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心想“她好歹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吧”,并前往更衣室。没错,就是那个衔接浴室的小房间。
我在更衣室门前发现了艾纳蹲着的背影。
“这是犯罪吧……”
“呀啊!安、安静一点!会被七罪同学发现的!”
艾纳转头望着我,用食指放在唇上,接着又继续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缓缓地将手探向门把。
“话说回来,你们在宿舍时不会一起去大澡堂吗?”
“会呀,会去啊,但这个和那个是不一样的。”
为什么做到这种地步也要偷窥?我这么心想,便想起艾纳原本就有跟踪狂的倾向,她或许对偷窥这种受到禁止的行为本身感到兴奋激昂。
门咔地一声打开,艾纳从细窄的缝隙中偷窥里面。
“唔,竟然有内门……!”
“这是当然的吧。”
我感到头疼,必须由我来阻止她的行径吗?
“啊!那是七罪同学脱掉的衣服!可以拿一件回去…”
“会穿帮的吧?”
不过,听见她这么报告,我也不禁感到小鹿乱撞。
在某种意义上,偷窥女性浴室是男生都会心神向往的浪漫情怀,是一种绝对无法付诸实行的遥远梦想。身为同性立场的艾纳却能轻易达成,老实说真令人有点羡慕。
“啊啊,好像有水声……这还满愉快的呢。”
艾纳转头看着我,深有所感地说。她脸上有些兴奋,对我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怎样?你很羡慕吧,你可不能做这种事。”
“被你用这种表情讲还真令人烦躁。”
“你就后悔自己为什么是个男人吧!”
她甚至发出嘲弄的尖笑声。
我到底为什么得被她这样刺激呢?巴她后脑勺一掌应该也会被原谅吧?而且这反倒是正义之举吧?
正当我心中万般纠结时,更衣室的门冷不防地被推开,直接撞上艾纳的侧头部。
“好痛!”
“喂,艾纳,你好吵。”
七罪露出脸,从门后探出了上半身。
她满是无奈的视线看见了我。
七罪的绿发浸润着甫出浴的水气,笔直地流泄而下,贴在脸颊与额头上的几缕发丝也清晰易见。
肌肤底下的细颈曲线流向锁骨,与之衔接,化为点点水珠的氤氲水气滑落锁骨的隆起处,最后流淌至被发丝遮住之处。
她的雪白肌肤之中,脸颊、圆润香肩等肌肤薄嫩处都透出了瑰丽的色泽,那引人遐想之地被层层垂下的湿润发丝所遮挡,不过更加突出了犹抱琵琶半遮面之感。
我不禁入迷地看得目瞪口呆,无法说出半句话。
而七罪也说不出半句话,只是身体上下都仿佛煮熟似地艳红。
然后,她先用一只胳膊遮住了自己的胸口,随后便默默地收回身体,最后用另一只手关上了门。
忽然之间,更衣室里响起东西翻倒的声音,以及东西撞上墙壁的声音,并渐行渐远。
“唔唔,真是不幸……我头快裂开了……唉呀,你怎么了?脸好红喔。”
“不,没事。”
艾纳从走廊一角站起身,望着我的脸,疑惑地歪着脑袋,再转向关起的门后,便恍然大悟地逼近我说:
“该不会,怎么可能,骗人的吧。你该不会看到了七罪同学的……”
“我没看我没看见她遮起来了没问题的!”
“你是说真的吗!?不对,就算只看到一点也不可原谅!现在立刻忘掉!是我!是我想看的啊!”
我的领口被她揪住左摇右晃,但我暂时忘不了这一幕。肤色的画面在脑中萦绕不绝,这刺激对我而言过于强烈。
“那个。”
“闭嘴。”
“是。”
我噤声不语,默默地单手拿着便条纸,确认食材存货。
七罪整理着餐具柜,依旧带有水气的长发垂落于胸前,不过这个垂落的地点,嘶……感觉脑子又要开始回忆了,不行,快忘记…
刚出浴的七罪穿着宽松的睡衣,而非平时的制服,她在连身睡衣上披着比膝盖长的薄透罩衫。
七罪出来后,换艾纳进去洗澡,多多则一起进去陪她。虽然不知道具体来说多多的工作是什么,但大概是洗身体或换穿衣物之类的吧。
不过,这还真尴尬。
我很庆幸七罪愿意帮忙进行隔天的准备,这一定也是出自她富责任感的个性。
可是七罪正眼都不瞧我一下,也不和我说话。
尽管如此,她的气色红润到超乎刚出浴的程度,头低低的很明显是感到害羞。注意到她的举止后,我也不禁变得动作僵硬。
“那个,不要紧的。我没看到你肩膀以下的部位,嗯……”
“我……!我就说不要讲这些!我正打算忘记它!”
我试图给她台阶下,七罪却挑起眉毛,瞪视着我。不过,一旦和我四目相交后,她又立即别开了头。
“总之,快忘记。”
“不,我什么都没看到——”
“忘掉它。”
因为她语气十分强硬,我只好点头如捣蒜。
她给人一股沉重的压力,令我背脊窜过一阵寒意。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或许是七罪散发魔力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所致。
然而,人类没有灵巧到想忘掉就能忘掉。
我不禁盯着将餐具放回柜子的七罪。
她的睡衣稍大,衣摆过长遮到了手臂的一半,撩到耳后的凌乱发丝缕缕可见,颈部曲线朝领口滑落,最终去处遭衣服遮住,但我刚才确实见到了。
“……干嘛?”
“啊,没事。”
七罪似乎发现了我的视线,她拉紧左右领口,怨恨地瞪着我。我对她这散发女人味的动作,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棒动。
我忽然也涌起一股害臊之情,不禁将脸别开,心脏莫名地剧烈鼓噪。
“……事到如今你才这样的话,我反而觉得羞耻。”
七罪竟然这么说我。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尴尬呢?
那种睡衣露出程度比泳衣还少,便利商店里卖的杂志封面还比较暴露,一些的深夜节目更是香艳刺激。不过,这种莫名无法平静的感觉,却是它们所难以比较的。
比起脸,我的耳朵还比较烫。真奇怪,到刚才都还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
“……”
结果,我们两人都默不吭声。
开点玩笑来敷衍过去比较好吗?但是喉咙如哽住一般,无法鼓起勇气打破这道沉默。
我瞥了一眼,发现七罪用双手揪住领口低垂着头,双颊绯红。我的脸也应该很红吧,但我连吐槽“我们是什么纯情小俩口吗?”的心情都没有。
因此,当一道门铃声响彻这午夜之时,我不禁感到一阵安心与感谢。
这种时间到底是谁会来啦,真谢谢你!
我这么心想后抬头一看,发现走进来的是院长。上次见面才在几天前,但他仿佛消瘦了一些。
“嗨,晚安,不好意思啊,这么晚来。”
“怎么会,我随时都很欢迎院长。”
院长低姿态地这么说完,七罪便匆忙地从吧台走出来迎接他。她似乎也感到庆幸。
“真的!您来得正是时候。”
“……嗯?”
“来,院长,请坐这张椅子!”
七罪硬拖着露出狐疑神情的院长,让他坐到椅子上。
我无法遏止冷汗冒出,那种事情——虽然是不可抗力,但如果被他知道我偷窥七罪洗澡,我一定会蒙主宠召的。
“咦?院长,你受伤了。”
听见七罪的话,院长伸出左手挥了挥。听她这么一说,我也注意到了,院长的手心有擦伤,并渗出了血。
“啊啊,我刚才在人潮中被推了一把跌倒了。唉呀,这座城人真多呢。”
“请小心一点,这里扒手也很多。”
“怎么反而你比较像监护人啊。”
七罪对开朗笑着的院长回以微笑,并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抓起他的左手。
接着,就像那天一样,他的手覆盖着白雾似地发光。以前我被菜刀切伤时,七罪也对我做了一样的事,然后不可思议地,她的力量能治好伤口。
“……呼。”
七罪吁了一口气,院长的擦伤便已经彻底消失。见状,院长凝视着自己的手,停下了动作。
“你吓了一跳吧?我最近终于能做到了。”
七罪就像与父母炫耀的孩子般说道,院长却默不作声,仅仅不断望着原本有伤口的地方。
“……院长?”
“艾琳莉斯,你…”
院长低着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不,这是当然的吗?她也说名为‘七罪’的血脉会继承下去。”
“请问,你在说什么啊?”
听见七罪困惑的嗓音,院长抬起头。
“其实,我来到这座城市不只是为了募款,是因为想对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啊?突然这么严肃。”
七罪笑着敷衍过去,院长却依旧一脸严肃。
“听好了,艾琳莉斯,我要说的是你父母的事情。”
店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噤声不语。
七罪屏住气息似地动也不动,院长则默默地等待她的反应。
“可是……”
七罪仿佛硬挤出来似地出声说道:
“可是院长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院长一度紧紧闭上眼睛,接着缓缓地开口:
“抱歉,我一直瞒着你,因为我和你母亲约定好了。”
“那!”
七罪大吼,没有管倒下的椅子站了起来。
“你一直都知情吗!?然后一直瞒着我吗!?我问过好多好多次,你却一直、一直……!”
七罪的叫声甚至能使听者的心隐隐作痛。
因为事情太过突然,所以我无法理解她的心情,什么都没办法说,只能呆站在原地。
正面承受七罪厉声严词的院长,露出了苦涩的神情,试图说些什么而张开了口,却又停顿了一会儿。在这可说只有一刹那的时间内,他心中究竟产生了多少纠葛呢?他吐出的是:
“……对不起。”
致歉的话语。
七罪应该也一样难受。
被人满脸痛苦地道歉,她也无法继续责怪追究。不论好坏,七罪连情绪激昂时都会不禁关心对方。
她无法大吵大闹,却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七罪紧咬唇瓣,握紧拳头,接着转身离去。
她经过我的身旁。我心想应该说些什么挽留她,却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爬楼梯的声响逐渐远去,当响起一道关门声后,店内再度归于寂静。
“我总想着总有一天一定要告诉她。”
院长这么说道,宛如自言自语,又宛如忏悔。比起对我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如果可以,真不想跟她说。她若就这样毫不知情,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的话,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提起这件事。为了确认她过得如何,我才想说要来找她。”
“七罪她……”
比起当院长自言自语的听众,我更想当一个说话的对象。于是我回应道:
“好像想当冠位级大魔术师。”
院长望着天花板,仿佛在祈祷。
“她一定还记得妈妈的事吧,那孩子的母亲也是冠位级别的大魔术师。”
我不感到惊讶,并释怀地想“啊,原来如此”,也觉得果然是这样。这一定就是七罪所抱持的烦恼之一吧,面对这个无论如何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她或许是为了下定决心,才选择这个目标作为出路的吧。
至此之后,我们之间便毫无对话。
我与院长之间有着过大的鸿沟,使我们无法共享话题。我不了解院长的烦恼,也没有过问七罪过去的权利,只是一个外人。
经过一阵寂静后,院长对我说:
“……我还可以来这里吗?”
“那当然。”
我点点头,院长缓缓站起身。
他看起来虽然只有四十几岁,一举一动却如老人似地沉重吃力。
然后,他望向店内深处,仿佛在看着躲起来的七罪。
“在我回去之前希望她能听我说话……不过,我也无法请求她的原谅,毕竟我伤害了那孩子。”
接着,院长对我深深一鞠躬说:
“那孩子就拜托你了。”
语毕,他缓缓地走向店外。
我转头仰望二楼。
这是七罪的问题,而且是位于心灵深处、外人无法轻易踏入的地方。
我无法鲁莽冒失地,揭开郑重妥善地保管在那里的问题。
尽管院长如此拜托,但我也不能轻言答应。
——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我发现自己与七罪之间,对彼此不了解的部分比了解的部分还多。我们双方的确都有着他人无法踏入,抑或不希望他人踏入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