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寺院金昭寺中,先辰王的众妃嫔们大多剃度出家,过些与世无争的清淡日子。淑太妃一头灰白的头发仍在,简单得盘成一个圆髻,垂在脑后。受静太后及辰王照拂,她虽身在寺院,却只是一名常驻于此的香客,静太后和辰王不解她为何坚持要在寺院中度过后半生?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在这里日日吃斋念佛,是在为禹家祈福超渡。
当寺中人拿着半枚玉佩告诉她,有一位叫阿狸的女子求见的时候,她颇感意外,很快就让人将她领了进来。一见到来人,淑太妃更觉意外,自两人最后一次相见,距今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可来人的样貌却和当年离开辰国王宫时没有丝毫差别!淑太妃笑着感叹了一句:“阿郦,你果然非寻常凡人!你这容颜不老,可是要羡煞天下多少日渐白头的女子呢!”
阿狸微笑着和淑太妃双双执手对坐,她说:“我如今不叫南宫郦,你叫我阿狸吧。听着虽相似,却是两个不同的字。我这‘阿狸’的‘狸’是狸猫的‘狸’字。”
淑太妃在口中喃喃念着:“阿狸……阿狸。这倒真是个有趣儿的名字。”,她停顿了一瞬,起身对阿狸道:“阿狸,你在这里稍等一下,如今这里不比宫中,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了。我去沏一壶茶来,我们多年未见,边喝茶,边慢慢聊。”
淑太妃出去,反手将门关好,过了一两炷香的功夫,才又拎着茶壶端着茶碗进来。她重新坐定,给两个人都斟好了茶,摆在桌案上,问阿狸:“此次你来见我,是为何事?”
阿狸说:“我见过了禹元卓禹大人,也已转达了多年前你嘱托我转告他的话,他也有些话要我带给你,故而我想前来见你一面。”
淑太妃难掩紧张,手微微地抖动,“他都说了什么?”
阿狸道:“禹大人说,他已经不怪罪你了。你也不要再自苦。他如今妻儿都还健在,家人团圆,十分满足。他还记得曾经与你的情意,只是沧海桑田,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他望你日后能好好照顾自己。”
淑太妃泪目,感叹道:“原来他的妻儿都还在……这半块玉佩他为何没有拿走?”
阿狸回道:“禹大人说,他此生都不能再与你相见了,你们各执半块玉佩,也算是给彼此留一份惦念和情意。”
淑太妃拿起玉佩,在手中轻轻摩挲了一阵,问阿狸道:“阿狸,你此次就是为了这一件事才来了辰国?”
阿狸回答:“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我如今虽还有些身份束缚,但在沛国十分自由。历帝已经崩逝,瑞帝并不善待我。故而我想回辰国看看,这里毕竟也曾经是我的家……”
淑太妃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她握起阿狸的手说:“那你此次是否愿意长久地留在辰国?”
阿狸看着淑太妃的眼睛说:“我还没有认真想过日后去哪里。但这一次前来,也没有想过要留下。今日来看看你,把该转达的话转达了,再待两天,我就想离开了。”
淑太妃劝道:“其实你大可以留在辰国!你如今住在何处?”
“永福客栈。”
淑太妃点了点头。她说:“阿狸,你好不容易来了,你我又多年未见,不如你今夜留宿在此?我们好好儿叙叙旧。明日正好又是初一,你与我一起拜过神后,再离开也不迟。”
阿狸微笑着说:“好。只是我的包袱还在客栈之中。”
淑太妃极力挽留她道:“这些都是小事!我虽身在寺庙,但太后对我十分照顾,生活所需,一应俱全。你且稍候,我去让人给你安排出一间寺舍来住!今夜你就听我的,不必折腾回客栈去了!”
阿狸点点头:“那就辛苦淑太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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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在寺中睡了一晚,第二日一早,打开房门,一个玉面美髭的男子早已立身在门外等她,后面一排侍卫,都远远站着。阿狸淡笑着慢慢走过去,轻叫了一声:“阿兄!”
容王看到阿狸容貌一丝未变,已经觉得惊异,更没想到阿狸似乎又恢复了那个清冷的模样,和此前在清阳山竹屋中胡闹耍赖的样子大为不同,他背着双手,笑问:“你怎么回来了辰国,也不先找人通知我,就自己先跑来见了太妃?太妃还说你并不想久留。你来都来了,难道只想待几天就走?”
阿狸微微抬起脸,说,“此前在清阳山时,我还没有恢复记忆。我以为我和历帝情意甚笃,自然是要想方设法回到他身边的。可是如今,曾经种种我已经记起来了。就像阿兄曾经说的,他骗了我,对我并不真的那么好。如今他又已经去了,我也不再受南宫郦这个身份束缚,我又何必还存着执念,非待在沛国不可呢?”
容王眼底闪烁着激动和喜悦,双手扶着阿狸的手臂问:“阿郦,你都想起来了?”
阿狸看着容王的双眼,点了点头,“恰好淑太妃早年有件私事托付于我,近来有些机缘我帮她办妥了,但因为这事涉及她的私隐,我不好托人带话或者书信,我反正无处可去,干脆就先来给她个交代。”
容王温和地笑了笑,“谁说你无处可去,无论如何,辰国都是你的娘家。你以后便留下吧。”
阿狸没有回话,静静地立身在容王身前,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容王转而问:“历帝崩逝的消息,我也已经知晓,只是不知道他因何而亡?”
阿狸面带悲戚,“太医说他有胸痹之症……”
容王用一只手抬起阿狸的下巴,望着她忽闪的双眼问:“阿郦,你可知他真正的死因?”
阿狸瞪大眼睛反问:“这是何意?难道历帝他不是因为胸痹而崩逝的?”
容王仔细观察着阿狸的表情,“我听说沛国宫中扫除了一批细作,有人招供,说自己毒害了历帝。”
阿狸摇了摇头,淡然道:“太医最后的诊断确是胸痹之症。若是毒杀,历帝知道我的血能解百毒,他若真是中了毒,只要喝几口我的血,便能痊愈!他崩逝的那一日,我一直在他身边,那绝不是中毒而亡。无论如何,他走了,我才算是解脱了……”
容王对阿狸的反应十分满意,只赶紧岔开了话题:“我远在辰国,也许我的消息有误……我们既然在这寺中,今日先拜过神明,之后我便带你离开这里,回辰国宫中。”
阿狸道:“阿兄,我在沛国王宫里早就被束缚够了!今日拜完神,我就回客栈去好了。”
楚容笑着说:“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永福客栈你不用回去了,我已经把你的行囊都带来了。这样吧,有一处别苑倒是可以安置你。我也知道你性子清冷,不喜欢人多,那里清净,你应该会喜欢。”
阿狸点头:“只要不去宫中,其它但凭阿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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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狸随着容王来到寺中正殿,发现中间立着三座神像,最中间的一座女神像,竟然和自己的面目有几分相似,正疑惑间,容王拉着她双双伏跪在蒲团上,旁边的主持师太为两人分别递上三炷香。
阿狸仿照着容王的样子,双手合十,俯身叩首,冲着三尊神像分别叩拜了三次,又依次给诸神上了香。两人起身,容王端正了一下衣袍,拉起阿狸,带着她出了寺院,外面早有一队人马等候,有宦官上前伺候着两人入了车轿内,楚容问阿狸:“你可知你刚刚所拜的三位神尊是谁?”
阿狸摇了摇头。
容王说:“这三位神尊传说中专司夙昔、今朝、与未来。中间的那位女神是主神,司‘今朝’。两边两位男神,一位掌管过往,一位掌管将来。这三位神明掌管的是人的一生。”
阿狸似有领悟,她说:“可世人一爱回首往事,二喜憧憬未来,也许最不懂得便是珍惜当下……这今朝女神,恐怕永远停不下来,她要忙着把每一个明日变做今日,又要继续把每一个今日变做昨日。人的一生也许就在这种忙碌中匆匆而过了,到了最后并不知道自己都忙了些什么。”
容王笑道:“你一向聪慧,这些道理,我自是不必说透。你就都能明白……阿郦,你也应该珍惜当下。昨日之事已成往昔,明日之事将至未至,其实你能把握的也只有今朝。留在辰国吧,这里仍然还是你的家。”
阿狸猝然忆起历帝为她唱的那首歌谣——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没想到,用计毒害了阿历的人,此刻却对她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阿狸一时间思绪万千,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她似是喃喃自语般道:“曾经我总想着未来,觉得自己当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明日能更美好,可我在拼命追逐未来的过程里,失去了太多,若是有人今日再来问我,我不一定会再做当初的选择,我其实是个无比懦弱的人……”
容王轻轻将阿狸拥入怀中,用手摩挲着她的头发,对她说:“阿郦,你不是懦弱。你只是总在考虑那些根本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我头一次见你,你晕倒在地,我上前去将你扶起,那惊鸿一瞥使我难忘,我第一眼看到你,便发觉你和这神像上的女神格外神似。那也是我初次为你心动。后来,你逐渐展露各种才能,帮扶我和父王将辰国日益壮大,我对你爱慕愈深,可惜那时我也太年轻,总在担心和你在一起以后的诸多麻烦,所以我刻意保持了距离,但我这样做,最终的结果就是我反而错过了你。其实你和我一样,做什么事都总是在瞻前顾后,我们这样的人,大概这一生都无法真正领会什么叫‘义无反顾’……”
阿狸此行发了重愿要来毒害楚容,她为此做了十足的准备——和小宝的分别,和瑞反目,她甚至想到了也许她必须要背叛自己的心委身于楚容,才能真正找到机会下毒。可她唯一就是没有想到,楚容会如此了解她。而反过来,她却是头一次了解楚容,而这种深刻了解几乎没有花费她太多功夫就完成了——她发现他俩其实是十分相似之人。而她也从未像此刻一样,真正看清和了解过自己。
容王抬起阿狸的下巴,双眸中闪动着无数情意:“阿郦……”,他轻唤她,试探得吻上了她的嘴唇,阿狸不停在颤抖,但似乎没有特别推拒,楚容心中一喜,他的吻深入进去,可阿狸这时用力推开了他,颤抖着声音说:“阿兄,我其实一直只拿你当作哥哥,我……”
楚容压抑下心中的渴望,他放开阿狸,笑着对她说:“阿郦,别这么快拒绝。今日是我有些急躁了……我只是感叹自己已经错失了你十几年,你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勉强你。但这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阿狸只咬着嘴唇,垂首低声说了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字。楚容拉起阿狸的手,就这么一路握着,到了别苑。
楚容一向风雅,各处别苑的修造都尽量避免穷奢极欲的布置,而尽量采用清雅脱俗的风格。此处别苑仍旧是竹林中的一栋竹屋,四周翠竹环绕,风动林响,飒飒沥沥。
竹屋建造在高山崖顶略下首处,乃是两层的一座竹楼,与清阳山上的那处竹苑十分相似,只是没有了潭水。若是举步上到山顶极目远眺,能看到重峦叠嶂的山景。群山脚下,一条碧色河流被起伏交错的山峦遮挡,时隐时现,蜿蜒而去。
阿狸走进院子,观察了一番,这院落并不大,也是白石子路面,鹅卵石小径,一道圆形的竹墙既厚且高,估计倒不是为了防阿狸逃走,而最初是为了防止有人会向里面窥探而如此修建的,但此刻,这道高墙也实实在在地阻挡了阿狸想要翻墙逃遁的心思。
容王将阿狸的包袱交给侍女,随队而来的半队侍女仆从侍卫也都直接留下看护竹屋,照料阿狸。楚容当着侍从护卫的面,恢复了对自己的尊称,他对阿狸说:“朕宫中还有些事情,处理完过几日,朕再来看你!”
阿狸点了点头——原来容王也效仿历帝,改称自己“皇帝”和“朕”了。楚容带着剩下一半人马,随着车轿走了。侍女走过来服侍阿狸进到竹屋内,里面依旧有一道匾额,写着“翠居”二字。
阿狸挥了挥手,让侍女都先下去了。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心,那上面几道红痕,都是刚才紧握着双拳时指甲狠掐入肉中留下的。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做好了各种准备,不择手段也要刺杀南宫楚容?显然刚才还什么都没发生,她就觉得自己几近崩溃,想要赶紧逃走了。
她想起凤丽熙,她毒死泰浩,是不是需要更大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