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我并不痛苦,童磨先生。”她十分平静地说道。
从裙子的口袋里抽出来一条杏色的手绢儿,扔给了童磨,“擦擦吧。”
眼泪挺恶心的。
“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童磨先生与其感兴趣我的过去,不如教教我怎么把日语说好。”月低头,左手在右手小臂上的蛇形纹身上轻轻抚摸。
指腹传来摸到真实鳞片的触感。
“我知道你是鬼。”她轻飘飘地说着事实。
视线平移,和那双冰冷的虹眸对上,墨瞳中是相同的冰冷。
“但那又如何?我并不害怕你,童磨先生。”
童磨用手里的扇子接住了手帕,眼泪说停就停,听话得很。
宝石一样璀璨的虹眸看看月又看看手帕,不知在想什么。
“鬼可是吃人的哦,月小姐不知道吗?”
“我知道。”
“那你不怕?”童磨眼中兴趣渐浓。
她嘴角勾起面具般的笑容,眼底冰冷,似乎是在冷笑,“吃人又如何,人本来就在不停地吃人,童磨先生你的吃人,和人吃人,有什么区别吗?”
童磨眼神又是一亮。
“鬼吃人是为了生存,人吃人也是为了生存……”
月收回眼神,看着面前的茂密的树冠,树叶挡住了两人的身影,也挡住了看风景的视线,借着浅淡的月光,她不觉得自己这双人类的眼睛能够看见黑夜里的风景。
“同我来说,人和鬼,没有区别。”
“因为都吃人,所以是一样的。”
人和鬼,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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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话……她不会和产屋敷耀哉说。
“真是有意思的想法~”童磨道。“至今为止我遇到的人类,没有任何人的想法是跟月小姐一样的。”
“月小姐,是特别的。”他话中有话。
她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兀自调整坐姿,背靠树干,抬手取下头上的银簪,三千青丝滑落,她靠着树干闭上了眼。
童磨看着她的动作,十分讶异,“月小姐?”
“我要睡了,别吵。”她直言。
“等等啊月小姐,再和我多聊一会儿吧~”童磨面露遗憾,明明还有很多话题可以聊的。
月没有回答。
“……月小姐要不去我家?我会给你准备舒服的房间和被褥的。在树上睡会不舒服吧……”他后退一步提议。
月仍旧不理他,肩膀放松靠着背后的树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睡着了。
在上弦之鬼的面前,毫无防备地睡着了……
童磨脸上的笑容消失,眼神盯着那张让人惊艳不已的脸庞……
视线下移,白皙纤细的脖颈在微卷乌发下隐隐若现,青黛色的血管在脆弱的肌肤下有力地跳动着,里面奔腾着大量温暖的鲜红色的液体。
舌头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拿在手里的折扇微微抬起,又轻轻放下。
童磨璀璨的虹眸里兴味越发浓厚,他第一次静静地坐在一旁守着某件东西。
是一种很新奇的感受。
尽管不甘心就这样被结束了话题,但要是被感兴趣女孩子讨厌了,他会很伤心的。
“晚安。月小姐,明天晚上我会再来找你的。”
这个女孩,和那些来跟他求助的女孩,谄媚他的女孩都不一样。
好想就这样把她带走……
浑身上下都透着神秘,好想看看她的里面到底都是什么。
不过不急,他有很多时间……
*
翌日清晨,明媚但不刺眼的太阳光透过繁茂的树叶影影绰绰地照射到身上,月缓缓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树叶上的晨露滴落到脸上,冰冷触感唤回她的意识,身上有着柔软的触感,动了动保持同一个姿势一夜的身体,黑色的宽大外袍从身上滑落。
在马上要掉下树时,被她一把抓住。
黑色的外袍……
是童磨的。
怪不得没被冷醒。
月拿着外袍,抬手想去取自己挂在树上的面具,但昨夜挂面具的树枝上,现在已经是空无一物……
低头看树下附近,也是没有,并没有掉下去。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面具是被人拿走的。
这鬼还搞以物易物?
开什么玩笑啊混蛋!
月的额头瞬间爆出两根青筋,捏着手里质地上乘的黑色外袍,眼角忍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她错了。
昨天晚上该用蛊暗算他的!杀不死他也恶心他一把。
那是她唯一的一张面具!
该死的上弦鬼!!鬼果然很讨厌。
柔弱却美艳的脸上染上薄怒后更加艳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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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卫门找到她的时候是在日头最大的中午,月刚把在狼王地位争抢中受伤落败的野狼的嘴用草索捆紧,以防它突然回头咬伤她。
用找到的草药给狼的伤口上好药,将狼整个抱起,放到一旁阴凉的树荫下,月也铺了些干净的树叶,把童磨留下的外袍铺到树叶上,靠着树顺势坐上去,背靠树干休息,拿出些雏衣塞给她的“饼干”,还有她晒的鱼,混着吃了些。
嗯…饼干挺好吃的,甜甜脆脆的,比冰糖单纯的甜又多了丝很香的感觉。
但下次就别和鱼干一起吃了……
嘴里甜味和腥味的对冲让嘴巴里感觉怪怪的。
月正在考虑要找点果子,黑色的乌鸦就飞到了她的面前。
而后落到她曲起的腿上。
“月小姐,您怎么,跑到这么深的森林中来了?”
左卫门开口就是一顿质问。
月把最后一块饼干塞进嘴里,拿过水袋猛地灌了一口缓解嘴巴的干渴,咂咂嘴,“有什么事吗?”
“雏衣小姐和日香小姐见您夜不归宿,十分担心,主公大人也让您不要乱跑,森林是很危……啊!有狼!!”
左卫门猛地看见月身边躺着的狼,整个鸦都吓得跳了起来,扑扇着翅膀带起一阵凉风。
把水袋塞子赛紧,她伸手安抚膝盖上的鎹鸦,“不用害怕,它受伤了,暂时动不了。”
“月…月小姐……”左卫门整个鸟都是抖的。
“帮我告诉耀哉大人,我还要在森林里采药,大概还需要些时间,暂时就不回去了,请他放心,我在森林里不会有事。”她抬手揉了一把身边野狼身上的皮毛。
手感不是特别好,要养养。
不然挡不住风寒。
“晚上我要狩猎和睡觉,左卫门,你要找我的话,白天来,可以吗?”
左卫门歪歪鸟头,疑惑又不解地答应,“……是。”
月这才放下心。
她不希望左卫门遇到童磨。
童磨那个鬼……很危险,他晚上还会过来。
不能让左卫门遇见他。
“月小姐,主公大人让我传达,如果对什么事情不清楚,写信或者直接去见他,都是可以的。”左卫门说道。
“好……”月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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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刚过,月找了条小溪旁平整的空地,刚生好火,童磨的身影就从树后出现。
“哎呀哎呀,晚上好,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呀~月小姐昨晚睡得好吗?”童磨笑眯眯地靠近。
月打量着他。
今天他穿得很正式,似乎是刚从什么仪式上下来。
肩头披着黑色的披风,身前垂下两条紫色的绶带,里面是贴身的红色上衣,有着黑色泼墨一般的痕迹,腰间是白色的腰带,下面则是灰白色细条纹的宽大裤子……头上带着一顶金边的莲花冠。
整个人都有着一股神圣的气场。
手里拿着那金色的折扇轻轻挡住微笑的唇,彩色双眸里的字还是那么显眼……
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月没说话,坐在倒塌的树干上,扔了柴薪进火里,低头将小腿上绑腿的布条收紧了些。
“童磨先生想做什么?”
“哎呀哎呀,我只是来和月小姐接着聊天而已,昨天我们不是还没聊完?”
月双手抱胸,目光沉沉,“我的面具你拿走的?”
“是哦~我不是也把羽织留给月小姐了嘛。要是感冒了可就不好了……”
我可是为了你好……童磨笑得灿烂。
“……”有病。
上弦弍脑子绝对有病!
“那个啊,我用来烧火了。”她面无表情地指指地上的那堆火,火下面灰烬里露出黑色布料的一角。
童磨眉头一倒,露出受伤的样子。
“月小姐好过分!”
“过来坐。”月拍拍自己身边的树干。
童磨一听,马上就收了伤心的脸,瞬间坐到月旁边的位子上,一双彩眸熠熠生辉。
他坐得离她很近。
一人一鬼的肩膀几乎要碰在一起。
他一靠近,月就闻到了那股旃檀香,香气比昨夜更重,大概是衣服特地用檀香熏过。
“月小姐在看什么?”他问。
“童磨先生是做什么的?”她没有回答,转移话题,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
童磨打开扇子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眸子,金色扇面光滑得可以当镜子用,上面有着精致的刻痕,是莲花的图案。
血味浓厚……
童磨眼眸微眯,语调轻佻,“月小姐是在打探情报?”
“不是。”她伸手弹指在那扇面上快速一弹,金属的扇面发出清脆的嗡鸣。
“你身上,檀香太重了。我闻着好呛……”
但再重也掩饰不了下面的血腥。
蛊虫的嗅觉比狗还灵敏。
“啊呀,熏到月小姐了吗?抱歉啊~刚吃过晚饭,怕月小姐闻到味道,特地把衣服用香料熏了熏。”童磨歉意地拧着眉。
“下次我会注意。”
晚饭……
吃了人啊。
月挑眉,对他吃人的行为有些好奇。
她遇到的鬼不多,鬼吃人……和人吃人的口感,有不同吗?
“人难吃吗?”她问。
“怎么会难吃呢~女孩子可是很美味的。”童磨宝石般的眼珠盯着月,很是轻松,一提起吃人这种事他可是很有经验。
月一脸麻木……哦,原来你的晚饭是女孩子。
“我觉得人很难吃。”一嘴下去全是血腥味,黏糊糊,肉又酸涩……
鬼的舌头大概和人不一样。
像是野兽,也不会觉得那些血肉难吃。
她更喜欢把肉弄熟再吃。
童磨眼眸微微睁大,难以置信地询问,“月小姐可是人,怎么会吃……”
然后骤然想到她昨晚说的话。
“鬼不一样哦,月小姐。”他话锋一转,抬手合上扇子,笑容满面地跟她解释。
“人类的血肉对于鬼来说可是无上的美味,有的人类拥有特殊的体质,他们的血肉吃起来则更营养和好吃。吃掉拥有那种特殊体质的人,就相当于是一顿吃掉五十个甚至是上百人呢……”
“是吗,还是第一次听说。”月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腮侧头看着童磨,暗暗记下。
“月小姐的家乡没有鬼吗?”
“没有,但……人比鬼可怕多了,我也很可怕的。”她单手撑着头,一只手指向自己。
“唔…没看出来呢。月小姐很漂亮~”童磨笑眯眯地夸奖。
“是吗,你也不差。”月淡淡地接下童磨的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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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和月小姐聊天可真有意思。月小姐不要在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乱逛了,去我家吧?我会照顾好月小姐的。”
他看着月,表现出和善的一面。
不害怕鬼的人类是真的很少见。
“然后呢?”月没有马上拒绝,反而问他。
童磨倒也能接得下去,笑容不变地道,“月小姐可以多做几年人类,不管是十年还是二十年都可以,之后可以变成鬼,做很多有意思的事。”
“只要得到无惨大人的认可…总之,月小姐很适合做鬼呢,我相信月小姐也一定会成功【适应】呢。到时候可以介绍其他伙伴给月小姐认识……”
童磨已经开始打算月变成鬼后的事。
月坐在树干上捻捻指尖,面无表情地扭头盯着眼前的火堆。
耳朵自动屏蔽他的声音,没听他后面的胡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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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鬼?
呵,开什么玩笑。
她还没蠢到跟他聊个天就把自己变成别的种族。
童磨从臆想中脱离,转头看身边没什么表情的月,扬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怎么样?月小姐就答应吧。”
虹眸里满是跃跃欲试,似乎只要月一答应,他就会立刻把她变成鬼一样。
月开始装哑巴。
不感兴趣的事,她一概不想开口。
她兀自陷入走神。
童磨见她没在听,也慢慢地闭了嘴。
火堆中不时响起柴火烧爆后的噼啪声。两个人之间突然陷入一阵寂静。
童磨脑海里浮现出奇怪的想法,怎么和这个女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一点也不想笑呢?
明明是很可爱的女孩子。
说话很有意思,
知道自己吃人也不害怕,知道自己是鬼也没有任何特别反应……
她,很不一样。
把她带走,这种事只需要随便动动手就能做到。
可是……他并不想这么做。
比起把她掳走,更想看见她希望自己带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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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完就快回去吧,我还要继续呆在这里一阵子……但也不会一直在这里。”
月拿起一根棍子,挑动火堆里燃烧的木棍,温暖的橘色火光映照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却映不进那双眼眸里。
黑色的眼眸里……只有冰冷。
“欸——那之后我要是想和月小姐聊天了怎么办?”童磨万分惋惜地说道。
“月小姐这么有趣,要时常见见才好吧?”
“应见时,自然能见。”
她放下棍子,扭头用那张十分美丽却无一丝表情的脸看向童磨。
“如果下次再见到童磨先生,我会和你打招呼的。”
不会当做没看见你;
也不会当做不认识你。
童磨微愣。
而后月身体前倾,靠近了他。
清淡的茉莉花香一掠而过。
童磨发现掌心里握着的扇子被拿走了。
他的武器……被拿在了一只纤细柔弱的手里。
月一只手拿住有些重量的扇子,一只手托着……唔,比想象的重。
“作为下次见面时的话题,这个,暂时放在我这里吧。”她淡淡道。
“……”童磨握紧空空的掌心,而后扬起笑容,“好啊~”
虽然用了很久,但左不过是个武器,再吩咐教徒做一把替补就是。
“月小姐的东西也给我一样吧?万一是我先来打招呼呢?”
她将扇子放到双腿上,看着他,“你不是拿走了我的面具?”
手指在扇子上轻点,“那是我唯一的一副面具,被你拿走了。”
“唔,说是这样说……但感觉是我吃亏了些呢。”童磨露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月无语地抿直唇线,看着他那副模样,最终败下阵来,只能将头上的银簪取下。
青丝倾泻,垂落后划过胸前。
手中的银簪流苏一排,银片堆叠,像一片银色的小瀑布。
簪头银片做花,叶,银丝堆叠,化作一捧银花绽放,取下后随着动作颤颤巍巍地抖动着,银色瀑布在其下,推挤碰撞着,发出清脆细密的声音。
童磨笑容灿烂地接过。
另一只手抚摸过那些垂坠的银片,像掀起少女的面纱一般,观赏着……
“真漂亮啊……”
他视线看着月,仿佛是在说手里的银簪,又仿佛是在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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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将两人的身影照得隐隐绰绰,看不真切,月仍旧没有什么表情。
她起身打算送送他。
在走之前,童磨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披到她的肩头。
贴身的上衣勾勒出匀称的身材,宽肩窄腰,而双臂展现出的轮廓又在提醒着那副身体下有着怎样的爆发力…
童磨很贴心地将紫色的绶带整理好。
宽大的双手按住下面纤细的肩膀,他在她身后微微弯腰,头凑到月的耳边,笑容满面地似情人呢喃一般地缓缓和月告别。
温热的气息喷吐在耳边,白皙的耳垂也染上了薄薄的红。
这次,就不要烧掉了。
夜晚的风很冷,人类要是感冒严重的话也是会死的。
月小姐就收下吧。
我们下次再见,一定会有更多的话题能和月小姐好好聊聊的……我很期待。
衣摆微动,她抬手将耳边的发绾到耳后,身边已经再没了那个高大危险的身影。
只剩下面前火焰躁动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