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圆赶到时,是晚上九点左右。
老梁开车送她来的,汪若曦和阿方也一起来了。
向来谨小慎微的老梁,居然闯了两个红灯。
他们赶到时,秦玉坤还在恳求医生,让医生再想想办法。
从除夕下午开始,秦朝阳的状态就不对了。
没力气,喘不过气。
医生的诊断是,肺部严重感染。
他用上了ecmo,但很快就引发了感染,休克了。
医生说,该做的抢救,他们都做了。但秦朝阳还是昏迷不醒,血氧很低。
“秦总……让朝阳安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吧。”医生同情地说道,“这些日子,他已经遭了太多罪了。”
秦玉坤绝望了。
杨玲玉则红着眼,不停地喊着“我要杀了高思宇”。
秦熙阳紧紧抱住妈妈,劝道:“老妈,我们先冷静,先照顾朝阳要紧啊!”
“就是就是。”李知圆也劝道:“杨阿姨,我们不能确定就是高思宇带来的病毒……朝阳哥还需要我们……剩下的,以后再算账。”
“我的早早,怎么这么可怜……”杨玲玉悲怆地坐在地上:“他本来可以再陪我一段时间的……”
“阿姨,朝阳哥不会死的。”在一片哭声中,李知圆非常坚强:“医生没有信心的手术,他都挺过来了;这一次,他也会创造奇迹的!”
杨玲玉绝望地想,这次不会再有奇迹了。
儿子连维持生命的机器都不能用了。
他安静地躺在病房里,只戴着氧气面罩,喘气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因为医生早就给他们打过了预防针,所以秦家人在极度哀伤的情况下,也没有惊慌失措。
晚上十点,医生说,病人恐怕很难熬过今晚。秦玉坤开始打电话联系亲友,让他们到医院送朝阳最后一程。
自从生病以来,他们已经签了无数次病危通知单了,但从来都没有像这次这样,全家人都感觉要失去他了。
半夜,秦爷爷和二叔、三叔一家都来了。
只有三婶在老家,陪着年迈的太爷爷。
秦朝阳难道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就要走了吗?
李知圆不甘心,她握着秦朝阳的手,泪眼婆娑。
“朝阳哥,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跟我绝交三天,你还说我是个绝情的女人……如果你不收回这句话,那我这辈子都会内疚的……你那么温柔,你忍心让我伤心一辈子吗?”
二叔家的双胞胎、三叔家的三个孩子,都喊着“哥哥”,哭个不停。
秦朝阳是他们爱戴的大哥哥,他平时对小孩子最有耐心了,他怎么能说走就走?
秦爷爷红着眼睛,一言不发。
哀莫大于心死,他的心已经死透了。
李知圆说道:“秦爷爷,难受的话可以哭出来,憋在心里多难受。”
“我没事,我没事。”秦爷爷胡乱答着,浑浊的眼睛盯着孙子。
秦朝阳半睁开眼睛,两滴泪从眼角滑落。
他想留下,但是他没有办法。
他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他看着亲朋好友,他也有万分不舍。
但他仿佛跟亲人们隔着一层结界,无论他靠得多近,都触碰不到亲人们。
那就潇洒地离去吧!
反正,人生这趟列车,早晚都是要下车的。
他想最后拥抱亲人朋友,但他做不到。
他想,哪怕以魂魄的形式留在他们身边,那他也愿意。
但是,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着他,他朝着有亮光的方向走去。
在一个四面没有墙壁、也不知道光从哪里透过来的房间,秦朝阳见到了太爷爷。
太爷爷好像刚绕着村子走完,刚给他的菜园和花园浇完水,他背着手,从容漫步。
“太爷爷?”秦朝阳很纳闷:“你怎么在这里?”
“呵,这话我倒要问你,你年纪轻轻,怎么在这里?”
秦朝阳环顾四周,问道:“太爷爷,这是黄泉路?还是天堂?”
“我也不知道,我是跟着我爹娘和我兄弟来的,他们都来接我了。”
秦朝阳愕然。
太爷爷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环顾四周,说道:“我明明看到他们了,可是他们去哪儿了?”
“太爷爷,我们一起找找。”
“不用不用。”太爷爷说道:“我爹娘,肯定要带我去好地方。但是那个地方,不适合你去。你还年轻,你要留在人间,做很多事情。”
“黄泉路上无老少……”秦朝阳黯然道:“虽然我也痛恨命运的不公,但我抗争过了,我没办法。太爷爷,我还是跟着你走吧。”
“你回去。”太爷爷说道:“等你该走的时候,我会来接你的。”
太爷爷又朝着光亮的地方去了。
秦朝阳想追上去,但是他怎么也找不到方向。
四周的光亮都不见了,他坠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太爷爷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边:“早早,今天是除夕,给你们的红包,我都准备好啦!回去的路很黑,很不好走,但只要朝着光的地方去,你就能找到路。早早,好好活,活下去。等我把这里的花园和菜园都弄好了,我再来接你,听话啊!”
秦朝阳喊了几声“太爷爷”,再也没有任何回应了。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转着圈,艰难探索着回去的路。
四周都是湿漉漉的,有很多石头。
他摔了一跤,摔得浑身是水。
真疼啊……
秦朝阳没力气了,但是往前看,仿佛能看到一点点光亮。
他明白了,自己处在一个黑漆漆的洞穴里,要走过这段崎岖艰难的路,他才能回到光明的人间。
没力气站起来,那就往前爬。
他拥有最坚韧的品格,他在迷茫中坚定前行,在疼痛中也不放弃。
哪怕浑身都是伤口,也要爬出去。
隐约间,他好像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哭声,听到了亲人唤他“早早”和“朝阳”。
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但是他不能放弃。
终于,在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一道光亮乍现,他的世界骤然明亮。
……
儿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了,秦玉坤一边等着最后的时刻,一边把儿子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上,默默祈祷。
“秦家的列祖列宗,我儿朝阳如今徘徊在生死线上。他尚且年少,所受磨难颇多,倘若这次只能认命,恳请祖宗们指引他、庇护他,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老爸……”秦熙阳轻轻唤了一声。
秦玉坤以为儿子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他仰头,闭眼,泪流满面。
“老爸……”秦熙阳说道:“你看,我弟弟睁开眼睛了。”
咦?
难道是回光返照?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秦朝阳睁开了眼睛,泪流不止。
他的嘴唇动着,秦玉坤凑近了听,才勉强听清。
“太爷爷,太爷爷……”
……
三叔的手机响了,他听了几句,面色凝重地把手机递给了父亲。
秦爷爷“嗯”了几声,很平静地挂了电话。
然后,他背着手,缓慢而又平稳地走出了病房。
秦熙阳追了上去,问道:“爷爷,你去哪儿?”
“我回老家。”秦爷爷的嗓音沙哑,“你太爷爷刚刚没了。”
……
秦熙阳难以置信。
秦爷爷没哭,拍了拍孙女的肩膀,说道:“你在这里照顾朝阳,我回家料理后事,有事打电话。”
他的语气,就好像回家吃顿饭一样稀松平常。
二叔和三叔赶忙追了上去,陪在父亲左右。
“我真没事。”秦爷爷咳嗽了好几声,说道:“朝阳还没脱离危险,你们先在这里守着,他更需要你们。”
秦爷爷早已看淡生死,即便父亲去世,他也没有悲伤过度。
但他走路时,深一脚,浅一脚。
从今天开始,他再也没有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