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狅眼底一直藏匿着一方深潭。
时而静水流深,时而暗潮汹涌,外人看到的却终究只有水面上那点点涟漪。
祁魁的确老谋深算,就算快死了,也能精准地拿住他的软肋,手握软刀,一点点地往里割。
他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帝,哪怕时常受士族掣肘,也早已把自己和这张皇位融为了一体。
心里向往着皇权至上,碾压一切的痛快。
但在面对士族挑衅和围堵时,又不得不说服自己,不管舍弃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要驯服祁狅,就像是曾经默认陈昭仪既然爱他,有些委屈就必须忍受。
什么都想要,最终只会什么也没有。
祁狅迟早有一天会明白,他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可祁狅毕竟与他不同。
从小他沉浸在陈昭仪完整的母爱里长大的,固然也看重权势,但却比祁魁天生重情。
性情执拗,是因此再也经受不起失去。
他从一进门就知道这个老东西并未睡熟,刚刚小拇指还不经意地抖动了一下。
不就是想要他服软吗?
可以!
不就是想要告诉他,江山比女人更重要吗?
他做给他看!
祁狅不是不能忍。
一个月,只要忍过这一个月,待他万事俱备,到那时……
谁也别想再威胁他。
士族势力盘根错节、互为姻亲不假,如果用寻常之法确实难以铲除,但若用非常之法呢?
祁魁做不到的不代表他也做不到。
不过就是早些收网而已,祁狅并不会因为他发现了奚娆的秘密,就改变原定的计划。
谁又敢说,他手里没有崔荀的把柄呢?
突然,哐的一声,身后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在那里?”
祁狅眼神冷鸷地回头,绕过屏风走出去,发现只是有个宫女不小心打翻了参汤,正笨手笨脚地蹲在地上拾掇,眉梢微挑。
“自己去太医令那儿领罚,不要再让孤在承乾宫看到你。”
奚娆把自己的头深深埋到胸口,舌尖抵着上颚,“是”。
随后以最快的速度捡起瓷片,连指尖被割破了也顾不得,端起承盘便往外走。
转身,一道日光宛如釉色般映照在她的侧脸上。
雪白的肌肤宛如那熠熠生辉的白瓷,顿时刺伤了祁狅的眼。
甚至那段下颌骨直至耳根的弧度,也令他感觉极为熟悉。
有什么东西轰然从他心口猛然下坠。
祁狅的脚步骤然一滞,快速转身,朝着她离开的地方追了过来。
心里又惊又喜,又急又怕。
“站住!”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奚娆的步伐更快了。
她本可以大大方方地停下来,笑着回眸,道一句恭喜,却不知道是触动了身体里的哪根筋,本能地就想要逃避。
不愿在这时候让他找到,剥开她心底竭力隐藏的那一点担心。
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能屈能伸,根本就不需要她来救。
更何况她刚才摔了参汤的失控举动,实在不好解释。
然而身后一声钝重闷哼,到底还是让她在角落的阴影里,踌躇地停了下来。
斑驳的光影下,祁狅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把她压在了窗格上。
奚娆仰起脸,努力地让自己的呼吸平稳,脸上不流露出任何表情。
却在看清祁狅此刻的样子时,陡然一怔。
随即愕然地眨了眨眼,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祁狅无奈地勾起嘴角:“很丑,是吗?”
太医令只管收拾他的伤口,力求稳当,至于包扎的是否好看,则完全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便把俊美不凡的太子的脑袋包成了一个大白粽。
右眼上药后,也用柔纱遮了起来。
平日的威严、冷峻全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堪称滑稽。
但恰好因为有了这么一个插曲,把两人方才的尴尬给不着痕迹地打破了。
周遭寂静无声,安静得像是隔绝出了另一个世界。
在这个阴暗的小角落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祁狅将她鬓角的发往耳后掖了掖,沿着耳尖慢慢往下摸索,直到捏住奚娆的耳珠,轻轻揉搓。
一宿的阴霾忽然就这么散了。
“怎么到这儿来了,嗯?”
奚娆蜷起渗血的指尖,微微一叹,“鼎鼎担心你,求到了我这个姑祖母头上,就算装装样子,我也得来。”
这话说的敷衍,甚至听不出太多的人情味,俨然无法与苦苦跪在雪地里的柳眠相比。
但祁狅却诡异地尝出一点甜。
“装装样子,所以就假扮成太医院的宫女?”祁狅轻声低头,干枯的唇角刚好蹭过她的鼻尖。
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后腰撞在墙上,那张别在腰间的空白圣旨便刚好抵住了腰。
闷哼还没溢出喉咙,祁狅的目光就幽暗下来,瞄向她微微挺起的小腹。
“我……”奚娆此时并没有那种心思,但无意间的触碰,却又无法避免地把气氛渲染上了情谷欠的味道。
祁狅摸上她的腰,没费多少功夫就把那卷圣旨找了出来。
打开一看,瞳孔微缩。
“这是……”
它就像是一颗滚烫的栗子,啪的一声,掉进他心底的空洞里。
他不是没幻想过,奚娆会进宫来救他,但当真亲眼目睹后,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扎在心底多年的那根刺,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松动了。
“我只是为了鼎鼎。”
奚娆没有说错,如今她还会与祁狅纠缠不休,就只是因为孩子。
他信也好不信也好,她都不打算进一步解释。
祁狅或许会有片刻的感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之间就能有什么改变。
为保住柳眠,一向强硬地他甘愿向皇上妥协。
坚持了五年的原则,就这样轻易地为她舍弃了。
而她奚娆从始至终就只是一名过客,围观他们是如何相爱,他又如何把这腔深情刻入骨血。
她输的彻彻底底,心服口服。
“既然危机已除,这张圣旨我便带回去了。”奚娆拨开柔纱,温柔地抚摸他的右眼,故意放慢了动作,“幸好伤得不重,敷几贴药膏,很快就能好。”
这里并不是适合私会的地方,她本该立刻就走,然而走出几步却又突然回头,伸出双臂从背后勒住了祁狅的腰。
把头贴在他的胸口,听到他心脏强而有力的搏动。
“迎娶新妇前,再陪我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