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回去了。”
沈振岳收回了视线。
张经理微垂着脸,用余光瞥了眼陆小雪,然后收回视线。
又对张经理笑了笑,陆小雪转身走出办公室。
张经理是一个很正直的人,个性严谨,爽快利落,有军人的雷厉风行,而因为他个性严谨,不会跟员工调侃说笑,员工也习惯机械地执行他的指令,这也导致张经理不如其他经理人圆滑,张悦的事,让张经理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既然发现了问题,张经理就会改正,这也是多年从军养成的习惯。
陆小雪离开之后,沈振岳沉吟了片刻,对张经理说:
“既然是误会,这件事,就揭过吧。”
张经理点了点头。
******
张悦终于如愿以偿当了刘欣的徒弟。
只是,令张悦没有想到的是,自从刘欣当了她的师傅,就完全换了一副面孔,横眉竖眼,连对她说话都是咬牙切齿,动辄甩脸色、吼她,比陆小雪还要过分!
刘欣甚至毫不客气地对张悦说——
“你给我好好说话,我可不会像陆小雪那么惯着你!”
张悦整个人都惊呆了!
看着刘欣,就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脑子都是懵的。
此刻在她面前的刘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张原本让她觉得和蔼可亲的圆圆脸,已经完全扭曲掉,就像被人一屁股坐扁了,脸上只剩下狰狞的线条,如果不是同事揶揄她,张悦都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幻觉。
“我可不会像陆小雪那么惯着你!”
狠厉刻薄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在张悦耳边回响。
刘欣的意思是,陆小雪一直在惯着她?
陆小雪何时惯着她了?
明明是刘欣说陆小雪很坏,仗着自己长得漂亮,经常欺负别人,赵金玉和伍宇倩那么听话,都是被陆小雪欺负怕了,她们刚毕业,没有靠山,根本不敢得罪陆小雪,可张悦不一样,她是张经理的侄女,有张经理撑腰,不能也由着陆小雪欺负,刘欣还帮她出主意怎么对付陆小雪,像个知心大姐姐一样,处处为她着想,可现在,刘欣却说陆小雪惯着她,撒谎都不脸红吗?
在刘欣手里碰壁之后,张悦故技重施,又跑去给刘欣告状,只是没想到,这一状,不但没告到刘欣,反而让自己陷入了尴尬。
“她自己不学。”
张悦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欣。
上一秒还对她横眉竖眼的刘欣,在张经理面前,竟然端出了一副大义凛然的面容,好像不是刘欣欺负了她,而是她欺负了刘欣。
这个女人,怎么会颠倒黑白呢!?
“你自己不学,还怪别人。”
张经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这可是张悦亲自点名要的师傅,给她换了她认为的好师傅,还闹这一出,真以为公司是她家开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陆小雪手把手地教你,也没见你好好学,我以为,是陆小雪要求太严格,你刚毕业,不适应,我还特意放慢了进度,没想到,你是一点也不学!”
刘欣语重心长地说,然后,她歪起脑袋,瞅着沙发里又惊又怒脸色憋红的张悦,语含讥讽:
“不但不学,还成天想着挑大梁,取代师傅当项目经理,你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会,还想指挥别人工作呢?你知道项目怎么运行吗?该安排谁做什么工作,这些,你都了解吗?”
沈总身边的尹秘书来问过这件事,部门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而且,陆小雪前脚走出公司,沈总那个败家儿子就接手了陆小雪的项目,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陆小雪跟沈家关系匪浅,刘欣才不会给自己留下把柄。
张悦彻底惊呆了!
她不理解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明明是刘欣告诉她,陆小雪怕她学会了,顶替自己的位置,故意不教她,还说,职场就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只有张悦强硬一点,陆小雪才不敢欺负她,等她把这些都学会,当了项目经理,陆小雪还得反过来巴结她,怎么现在,又完全换了另一套说辞?
陆小雪手把手地教她?
刘欣怕她不适应,还特意放慢了进度?
放屁!
刘欣根本没有教过她,连话都懒得跟她说,她主动去找刘欣,让刘欣教她,刘欣还冲她吼,恨不得离她十万八千里,在张经理面前,竟然说怕她不适应,特意放慢了进度,刘欣对她只有不耐烦,何时有过一点儿耐心啊?
至少,陆小雪还是教过她的。
刘欣则是完全没有教过她,还只会冲她发脾气。
而且,是刘欣说陆小雪故意不教她,让她对抗陆小雪,现在却对张经理说,陆小雪手把手地教她,这个刘欣,怎么可以这样无耻地撒谎?
“张经理,我自知能力不如陆小雪,陆小雪都教不了她,更何况是我,您还是给她换个师傅吧!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先去忙了。”
刘欣说完就直接走了。
重新回到办公室,张悦上了职场生涯中的第一堂课。
她一直认为的好人刘欣,彻底变了脸,也不再当她的师傅,其他同事也不愿意带张悦,没有人和张悦说话,所有人都离得她远远的,张悦很委屈,说明明是陆小雪的错,回应她的却是同事们的沉默,有个老员工甚至对张悦说,你再也遇不到那么好的师傅了。
张悦不服气。
陆小雪那样趾高气昂,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叔叔让陆小雪教她,可陆小雪要么安排她打杂,要么直接晾着她不管,重要的工作只交给别人做,哪里好了?
这些人都分不清是非吗?
******
夏末,斑驳的阳光,燥热的空气,湛蓝的天空,偶尔一阵清风吹过,空气里会飘来淡淡的花香,一切仍然是那么的祥和,却令人感到抑郁。
蒋爸爸最终没有醒。
医生将白色床单轻轻盖在蒋爸爸的脸上。
蒋妈妈早已泣不成声,她掩住嘴,跪倒在蒋爸爸的病床前,眼角皱纹密布,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蒋爸爸有些大男子主义,性格非常强势,蒋妈妈也是读过大学的,有自己的主见,两人经常因为意见不合而吵架,想起那日出门的时候,两人还吵了一架,彼此留给对方的最后一句话,都不是什么温柔的好话。
而直到蒋爸爸去世,两人也没有见上最后一面。
蒋妈妈再也没有机会对蒋爸爸多说一句。
曾经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他的古板、他的强势、甚至是他的大男子主义,通通成了最美的回忆。
蒋思若蹲下,轻轻拥住蒋妈妈哭得颤抖的身子,泪水将她的脸浸得又湿又痛。
病房的角落里,泪水缓缓从蒋奶奶脸上流淌下来。
自从蒋爷爷去世之后,这是蒋奶奶第一次哭,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着,眼神温柔而悲伤。
夏末的风轻轻从墓园的墓碑间吹过。
蒋思若半跪着,将一捧白色雏菊放在蒋爸爸的墓碑前,墓碑上有蒋爸爸的照片,带着文质彬彬的眼睛,儒雅俊逸,像一名学者。
蒋妈妈、蒋奶奶和陆小雪站在墓碑前。
默默地望着蒋爸爸。
仿佛可以感觉到蒋爸爸的气息透过轻柔的风传来,就像在和他的家人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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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葬礼结束,债主又一次登门。
蒋妈妈从不过问生意场的事,所以,并不清楚欠了多少债,怎么欠下的,甚至分不清债主手中的借条是真是假,蒋思若刚毕业,也不清楚,蒋奶奶是闺阁女子,男人的事一律不沾手,更是无从得知。
她们甚至不清楚一个具体的数字。
可面对来势汹汹的债主,蒋妈妈还是端出了女主人的架势,气息沉稳,冷静端庄,确定债务属实之后,蒋妈妈承诺会偿还债务,并给出了具体的时间,那些人就走了。
蒋家的房子卖了。
蒋妈妈和蒋奶奶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首饰全部变卖。
蒋奶奶甚至变卖了自己陪嫁的古董。
那是一枚胸针,牡丹的形状,花瓣由白玉雕成,花蕊是黄金,叶子是上好的翡翠,价值连城。
依然不够。
陆小雪取出了所有的存款,变卖了手里的黄金,抛售了股票,抵押了自己的房子,帮蒋家补上了窟窿。
可还有一些建筑材料的欠款。
供应商看她们变卖了家产,已经偿还了绝大多数的债务,而且蒋思若还年轻,那个朋友瞧着也不像缺钱的,不知是哪家千金,他们觉得蒋家有实力还钱,就没有再来催了。
催债是为了把钱要出来,不是闲着没事去骚扰对方,总得给她们时间赚钱,催得紧了,把人逼死了,或是跑路了,钱也要不回来。
房子卖了,陆小雪带着祖孙三人住进了自己的房子。
蒋妈妈很不好意思。
陆小雪说,反正房子也是空着,死气沉沉的,住进来还能添点人气,人气旺,财运才会旺,就当给自己讨个好彩头,希望自己手里的股票能多翻几倍,多赚点钱。
蒋妈妈很开心地接受了。
她和蒋奶奶都没有正经上过班,多年的养尊处优,两个女人根本不知道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蒋奶奶年纪又大了,老人家最怕有个头疼脑热,处处需要钱,她们的确没有多余的钱付房租了。
绿意盎然的园林小区。
放眼望去,绿树掩映着错落有致的楼房,清新淡雅,花团锦簇,每个角落都充满生机。
单元楼一共有五层,陆小雪的房子在二楼,一百八十平米的空间,四间卧室,客厅非常宽敞,灿烂的阳光从整面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窗外绿树成荫,鲜花盛开,有种远离喧嚣的宁静。
“我只有一个人,所以,没怎么布置,瞧着冷冷清清的,你们先坐沙发,如果累了,先去我的房间休息一会儿,我和思若去买床,把家里好好布置布置。”
陆小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不会做饭,连张餐桌都没买,对我来说,这里只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不过你们来了,这里终于像一个家了。”
虽然知道是客套话,但祖孙三人还是很受用,心底的那点郁闷慢慢驱散开。
客厅只有一组沙发和茶几,连电视机都没有,餐厅和厨房基本是闲置的,看上去十分冷清,的确不像是一个家。
“好。”蒋妈妈说,“以后我们一家人,都要好好的。”
这天晚上,她们一直在厨房里忙碌,蒋思若洗菜,陆小雪切菜,蒋妈妈有些笨拙地在灶台前煎鸡蛋。
“咱们不是做菜的料。”
陆小雪和蒋思若哈哈大笑,蒋妈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个人坐在餐桌上。
一盘煎得焦黄的鸡蛋,深绿色的青菜,清炒土豆条,青椒肉丝,蒋家的饭桌从来没有这么简陋过。
“吃饭吧!”
陆小雪率先开口。
“吃饭。”
“吃饭。”
蒋思若和蒋妈妈也笑着,看着蒋奶奶。
蒋奶奶优雅的面容上有几分郁色,微微低着头,看上去极不适应,她努力想要弯起唇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奶奶,吃个煎蛋。”
陆小雪给蒋奶奶夹了一只煎蛋,焦黄焦黄的煎蛋,卖相奇差,蒋奶奶讲究了一辈子,看着碟子里早已变形的煎蛋,实在是难以下咽。
蒋妈妈微垂下头。
养尊处优了半辈子,谁想到有一天,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
“奶奶,阿姨是第一次下厨,可能手艺没有那么好,你总得给阿姨学习的机会呀,日子长着呢,阿姨总能做好的,但今天,您多少吃点,不能饿着肚子,您不吃,我们也不好意思动筷子呀。”
“是啊,奶奶,多少吃点,妈多做几次,会做好的。”
蒋奶奶挤出一抹微笑,说:
“我还是吃点吧。”
陆小雪和蒋思若每人夹了一只煎蛋,尝了一口,说:
“还不错。”
蒋奶奶皱眉咽下去,忽略掉口中淡淡的烧焦的味道,也说:
“对,还不错。”
蒋妈妈终于笑了。
安顿下来的第一顿饭,味道一言难尽,但一家人吃得很开心,欢声笑语不断,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