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扬鞭起,车轮去施施。
院外传来驴车缓慢离开的声音,脏孩儿看着那道紧闭的后门,觉得呼吸似乎被什么莫名的东西阻塞了,连忙深喘了几口气。
他回收回视线,却发现那三名杂役居然在瞬间没了方才的跋扈气势。
前一刻还粗蛮霸道的三人,下一刻就像是三个温驯的家犬,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和蔼谦卑起来。
脏孩儿好奇地注视着他们,见三人从旁边的墙根处拿起几样工具,分别是扫把、拖把、水桶和抹布若干。
这……
脏孩儿看得有些错愕,才发觉原来这三人也不过是太守府内的杂役,干的也是打扫卫生、伺候主子的脏活累活。
他越看越是不明白,怎么那三个杂役会对挑粪老汉那般刻薄,甚至还克扣了他的工钱?
正琢磨着,那边又隐约传来三个人交谈的声音。
“那老东西真是欠打,好端端地弄得一地屎尿!”
“可不是嘛,若非看那家伙太脏,我真恨不得上手打他一顿!”
“真是越想越气,明天若是管家从后门路过,门口的味道没散,咱们可免不了一顿奚落。”
“真他娘的晦气,刚才就不应该扣他三个同伴,应该扣五个!”
“嘿嘿,下次找个茬,一个子儿也不给他!咱哥仨还能去换瓶酒喝!”
“还是你最坏,下次就这么办!”
“……”
三个人的声音渐渐远去,脏孩儿却还是久久没有挪动。
拿着清洁工具的他们明明看上去一副良善模样,怎么却又能说出如此失德的话来?
咚咚!咚咚!
就在此时,脏孩儿的心跳加快了半拍,全身血液也随之微微有些冲动迹象。
“喂,是你啊!”
一道声音在脏孩儿身后响起,吓得他猛然窜起,蛤蟆功般弹地而起。
咣!
然而大刺猬精刚刚弹起不足二尺,就觉得脑壳顶上一阵钻心的疼。
紧接着,两道惨叫声响彻了茅房外的夜下美景。
脏孩儿摔了个屁墩,旁边还有个高瘦身影仰头瘫倒。
两人一个捂着脑袋,一个揉着下巴,如同高手过招平分秋色。
“是你?”
脏孩儿忍着疼认出旁边人,正是前不久去找张之铎要参军的那个灭门世家独子赵四无。
“你吓我干嘛?”脏孩儿小脸一板,似乎方才心情郁郁难欢的那股劲就顺便撒给了眼前人。
赵四无无奈苦笑道:“我还想说你呢,你大黑天的蹲在这里干嘛?莫不是要干坏事吧?”
“你……你管我干嘛。”
脏孩儿心虚道,“我来撒尿的,怎么啦!”
“撒尿?那我看你怎么鬼鬼祟祟的?”赵四无狐疑打量着脏孩儿。
脏孩儿反道:“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现在暂住在太守府,当然会在这里了啊。”
赵四无给脏孩儿解释道,“如今安龙城逃出来的很多世家贵族没有去处,都暂居在太守府,只要给够银子就行。”
银子……
脏孩儿眼珠转了转,觉得这东西真是厉害,看来以后要多多收集才行。
赵四无拍拍衣服站起身,道:“我也是撒尿来的,怎么,要一起吗?”
脏孩儿警惕地看着他道:“你先去吧,我等下再说。”
赵四无笑着摇了摇头,“好吧,现在天黑了,你可别在人家太守府里乱跑。”
说着,赵四无就快步向茅房走去,脏孩儿静静看着那个比自己大了五六岁的少年背影,他眉头微蹙,始终觉得每次见到这个家伙就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出现。
但那感觉是什么,为什么出现,脏孩儿对此毫无头绪。
所以脏孩儿才会下意识地跟赵四无保持一定距离。
此时赵四无进了茅房,脏孩儿便不做犹豫地转身而走,句许靠着他那一身刺猬精打扮潜进了夜色阴影之中。
不得不说,这太守府还真是大,脏孩儿一路摸黑乱撞,发现这里面绕来绕去的,渐渐地也就觉得无聊了。
既然墙院里面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脏孩儿就想看看外面的望尊城夜景是什么样子的,他先前在安龙城那次,拖着个饥寒交迫的身体,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月下城池内的繁华锦绣,此时来了一个安全地方,可得好好瞧一瞧看一看。
于是脏孩儿在一个角落里翻上围墙,第一眼却发现了与想象大相径庭的一副景象。
只见太守府周围一圈的街道巷子异常销寂冷清,虽然是在夜晚,却格外显得死气沉沉。
太守府围墙外的这一圈街巷,就像是一道触之即死的雷池,偶尔有一两个匆匆过客,也都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不愿在这附近有半刻停留。
脏孩儿皱了皱眉,刚要觉得城里的夜景无聊透顶,抬头却发现几条街巷之外,居然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那里灯火通明,隐隐能从风中传来喧闹嘈杂的叫卖吆喝声、嬉笑打闹声、谈天说地声……
是夜市。
脏孩儿用力瞪着眼睛望去,他看到了远处卖汤面的小摊子,看到了蒸气腾腾的包子铺,看到了被三两孩童围着的卖糖葫芦汉子,看到了结伴而行的青年男女驻足挑选发簪……
来往络绎不绝的人群,似乎几百里外的战争也没能给他们带来多少紧迫感。
一生没经历过战争的残酷,不懂得战争的波及深远,从某些方面来说,生活在北郡的人们应该算是幸运的吧。
脏孩儿怔怔出神,他的思绪不知飘向了何方,仿佛要随着那静谧又喧闹的夜去等待下一个亘古不变的晨光。
他揉了揉眼,视野又变得更加清晰了几分。
赫然发现,那条夜市街上来来往往的有很多都不是出来消遣的游人,而是打扮落魄的难民们。
那些难民穿梭在大小商铺之间,不知在跟营业的店家们商量着什么。
脏孩儿只是看到,在他目光所能及之处,那些难民无一例外地会在很短时间内被店家驱逐出来。
计生叫骂将难民赶跑算是最温和的,稍有些脾气的店家,就会操起重物当做武器,把那些难民连推带打地轰出来。
哪怕这些难民都挂着讨好脸色,也只有被驱赶这一个结果。
脏孩儿不懂难民提出了什么要求,也不懂为什么所有难民都遭到了无情拒绝、驱赶。
他只是觉得眼睛有些痛了,不知道是瞪的时间太长,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脏孩儿不愿再看,又顺着围墙爬去另外地方,想在城的另一个方向上找寻不一样的风景。
脏孩儿挑了个好位置坐下来,这里没有高墙遮挡,可以让更多月光倾洒,附近的街景甚至比灯火通明的夜市还要清晰几分。
啪!
啪!
一阵急促又吵闹的响声吸引了脏孩儿的注意,他发现了方才在太守府回收粪水的老汉。
老汉将驴车停在一个略显阴暗的小巷子里,手中赶驴鞭子不停抽打,越抽越是狠毒,越抽越是气愤。
啪!啪!
老汉脸上的沟壑已经没了此前在太守府的卑微与怯懦,反而充满了残忍与暴躁,此时也不知他那风烛残年的身体从哪来的力气,抽起鞭子来手势越来越重。
又是同一张脸,又是不一样的气势。
脏孩儿有些不敢想象,那巷子里疯狂虐驴的老汉,正是不久前刚刚被三个太守府杂役欺负得半声不吭的挑粪工。
夜色之下,脏孩儿看到皮鞭每一次落下,就会有一道湿湿的痕迹留在地上、墙上,那是鞭子上已经布满了血迹的缘故。
而那驴子每每被打就会剧烈颤抖一次,嘴里发出哼哼的闷声。
短短片刻,驴车停靠着的地方就已经像是被鲜血涂满了似的,到处都写满了驴子遭受的痛。
脏孩儿震惊于老汉此时的狠辣残忍时,同时也对驴子的反应十分好奇。
却不说驴子被打会不会反击、逃跑,首先驴子那种大嗓门,挨一下打还不得叫得整条巷子的住户都要起床骂街,可这条驴子居然硬生生没有大叫一声,只是不停地哼哼唧唧。
再一看,脏孩儿明白了,原来老汉已经用一根粗麻绳将驴子的嘴死死绑住了,这样即便他打的再疼,驴子也没法张嘴嚎叫。
脏孩儿心中不禁一凛,那老汉都狠成如此模样了,却还是不敢招惹周围住户,只把无情的怒火倾泻在连嘶吼能力都被剥夺了的驴子身上。
有了嘴上麻绳的指引,脏孩儿也明白为何驴子被打也不反击也不逃跑了。
他借着月光仔细看去,发现驴子的四根腿同样被挑粪的扁担死死困住,那麻绳绕了一圈又一圈,让驴子无法动弹,只能任由皮鞭一下下无情抽打。
脏孩儿心神恍惚,既是同情那个驴子的遭遇,悲其未遇良主,又是困惑不解于那老汉的如此残暴行径。
他明明是太守府里被最下等的杂役欺负得大气都不敢乱喘的那个,怎么出了门摇身一变,却反过来把自己的驴子欺负得叫都叫不出来?
脏孩儿不理解,
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