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怎么不说话了？是吐到喉咙的话又缩回去了吗？胆小鬼！你就批我吧，狠狠地批我吧，你看，你不批我，我就要批你胆小鬼了。”她飞舞着她的五叶扁舟——这家伙，是发现了自己在欣赏她的美妙的手指么？他心中“咯噔”了一下。
“要我说，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对我太好了！”他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对付她。
她的手指停止了飞舞。根据肩膀接受的间歇性的颤动，似乎她的呼吸也停止了。
四围蛐蛐的叫声围拢过来，似乎在倾听他和她的心跳声。他才发现山中的月光已经战胜了日光，铺满了草木和巨石之间。
“你错了。”短暂而纯净的沉默之后，她开口道。
他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又是沉默，大概有爬上这个美人腰半山腰的时间，她说话了：“我为你做得还远远不够。”
说着，她的扁舟又划动起来。
“我不只是要为你洗衣服晒袜子，我还要为你铺床叠被，我还想为你做饭炒菜，只要你愿意，我愿意马上行动，就在你宿舍的阳台，拉上电炉，架上小铁锅，我要为你炒你最喜欢的苦瓜炒肉！”
她的身心忽而活跃起来，摇动得他的身心也无法静如止水，形如槁木。
“不，你已经做得太多了。我……我要自食其力，主席说得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生活中的这些小事，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事，我在咱们村，不是就做了三年饭，洗了三年衣吗？”他想轻描淡写那一段艰难的时光。
“你是说，我为你做的这些，——都是——微不足道？”她跪直了身子，抬起了下巴，急促的呼吸的风吹烫了他的耳朵。
“这？当然不是的，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这些事情，我希望自己来做，不要麻烦你，毕竟，你应该——应该学习为主，况且，况且，我耽误了你的时间，就是我当老师的过错，况且，况且，我——我又能给你什么呢？不能！什么也不能！”他的声调逐渐提高，吓得草丛间的蛐蛐和其它秋虫，都停止了弹唱。
“一点儿都不麻烦，我——我也不求要你什么，我只要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就足够了……如果你有时间，能再给我说几句话，我就会一连高兴好几天！真的！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就是会这样。想起禾花老师什么都不帮你做，我的心就会悲伤，她虽然对我们都很好，但我看见你，我就会恨她，忍不住地恨。”说着，双手握着拳头，在他的肩头上乱捶，好像这就是禾花的肩膀一样。
“我都不恨，你有什么恨呢？”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不恨是假，我恨她是真。我就不想你受人欺负。”
说到“受人欺负”，他心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这是他妈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话时往往还带有哽咽，虽然他时常认为这是妈妈的小题大做，但久而久之，他恍惚间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受到的欺负是不是就是比别人更多一些。
“哎呀，这不算的！”他想开通一点，洒脱一点，但说出来的话，却分明学到了妈妈的哽咽，不知不觉遗传了她的“故作情深”，他感到羞愧，“人家也有人家的苦衷，也许，人家就是更实在一点点。”他突然想到一个词：势利。印象中也仿佛跟某个人说过分手的原因，也就顺口说出了这样的一个词，他也不知道准不准确，但他没有更贴切的词形容，直到现在，他想到了这个词，更不会得罪别人，也不会显得自己小气，归罪于他人。
“我搞不清楚，她是实在，还是狡猾？据我看来，她还是狡猾多一点点，比起你来！”她很郑重地说道。
“这个嘛，当然了，比起我来，大多数人也比我实在，比我狡猾，我也知道的，但我不懈于去做，凭自己的良心去做，不是更好吗？何必伤那么多脑筋，搞那些弯弯绕绕，我喜欢最初的纯真，我就是乡下的老实人。”他好像是在为自己作辩护，也好像是在宣示一种希望，希望她也像自己一样，单单纯纯地生活下去，不要去管那些复杂的，有些阴影的事情。
“老师，你这样做，我也不反对。但我觉得，你吃了亏，就应该知道自己吃了亏，以免以后总是吃亏，还乐在其中，我是很理解你，但别人会理解你吗？说不定，人家——人家还会说你傻呢。”说着，他听到身后的蓍草和灯芯草被跪断的“嚓嚓”声，她的两只小手，一左一右，轻轻地捶打着他的肩膀，也是一左一右，像用机械压井水一样，把他的心也压了上来。他更是正襟危坐，不敢动荡。
“说吧，说你和她握手的那次，我帮你分析分析，看你有没有被她欺负？”在脑中心的背后，传来了她义不容辞的话语。
他感到可笑。但没有笑出来。因为他突然想到《中国教育报》上的一篇流传甚广的文章，也是他们的教育局长曾经在学校领导干部大会上重点推荐过的，叫作《扑下身子看学生》，意思很简洁明了，就是告诉老师们不要高高在上，小瞧了学生的智慧，要扑下身子，从学生的角度，平等地观察他们，对待他们，这样，你会看到学生们更广阔的世界，于是，多一份理解，少一份傲慢。
也许，她还真能发表不一样的意见呢。他想。
“那一次，是她在信中约我到圩上见面。”他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她约你？那就是你的不对了，谁都知道，我们女孩子怕羞，可见，你还真是胆小鬼，这次，她没有欺负你，是你对不起她。”她抢头就批一顿。
“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要约她出来，那时，我觉得，就是她能和我通通信，我已经很满足了，我是觉得，我还没有约她出来的条件，没想到，她先约了，她也没有告诉我，约我出来干什么，只是说，我们到街上见个面。”他有点像对着自己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