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烟里带着卫扶光往长安城而去——此时距离她离开凡尘、踏入仙门,已有十年。
十年,对于修者而言或许只是闭个关的功夫,然而对于凡人,实在是很漫长的时间,漫长到足以改变很多。
江烟里并未直接动作,而是先戴上面具,十分低调地打探如今长安城的情况。
而后惊愕发现,江山易主。
如今的凡界帝王,不是她那愚蠢废物的白眼狼弟弟,也不是她曾以为狼子野心虎视眈眈的钟妍华,更不是她曾忌惮不已的世家。
——只是一个起于草莽的屠夫。
在她远赴南海的那一年,凡界已是四处天灾、兵祸,细细打听一番,才知往后的四五年里,天下大乱,群雄逐鹿。
按理说,乱世很少有在数载内结束的,但这位屠夫偏偏就做到了,而就在江烟里来到凡界前几个月,他才刚刚入主长安。
其实举国内还有很多没有平定的地方,然这位草莽英雄问鼎中原,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卫扶光站在她身侧,见她脸上竟然是从未见过的无措和茫然,抿了抿唇,刚想说话,便见江烟里陡然晕厥过去。
而后便是江烟里筑基时的那段回忆了。
卫扶光有意说些趣话逗她开心,江烟里也很快平复下来,两人便并肩坐在破庙的门边,静静地看着连绵雨。
“以前,我很讨厌下雨天。”
江烟里轻声一叹。
“征战数载,落下一身伤病,每逢雨天,腿骨、腰骨便会作痛,太医也束手无策,所幸后来得了个方子……可对雨天的厌恶,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卫扶光看着她,朦胧的雨雾遮盖住他眼里的思慕:“我从前也不喜下雨。我还在娘胎里时,便被魔气钻了空子,魔气属阴,一到雨天,便有些压不住,让我心烦意乱。”
江烟里听出他话里的安抚之意,失笑:“其实再早一些的时候——我是很喜欢雨的。”
“年少之时,虽然日子过得焦头烂额,但总有那么几样美好的事物,或是人……我会在雨天跟哥哥一起对弈读书,总是平局,谁也奈何不了谁,他便不耐烦得很,叫我去找别的人下棋。”江烟里声音飘忽,“当时我只以为,常年缠绵病榻,他这是无聊,便想着出宫去寻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而刚巧,我在宫外也有交好的人。”
“那个人……他很好,跟他对弈时,我和他各有输赢,确实有几分棋逢对手的乐趣。”似乎回忆起了很美好的事情,她的声音里也藏着笑意,“他也挂念我和哥哥,每次相会,离开时他都会给我很多东西,珠钗、金银、良药、书本、小食……有时候还有些民间巧匠做的玩意儿。”
卫扶光本能地感受到,这个人对江烟里一定很重要,甚至……
“那会儿我只觉得,虽然日子艰苦,但也是有盼头的。我和他总有一日会成婚,哥哥也总有一日会好起来。”
卫扶光心中一紧,不自觉问:“……后来呢?”
江烟里就笑了笑,浑然不在意似的开口:“后来哥哥死了。骤闻这消息时,我没哭;收拾遗物时,我也没哭;哥哥下葬时,我也没哭。哭不出来……我甚至也不太想活了,那段时间,只有他陪在我身边。可我知道,哥哥中的毒、哥哥的死,桩桩件件,与他家族关系匪浅。”
“我的哥哥,究其一生,都活在阴谋诡计、人心算计里。双生子嘛……总有些时候,会有几分奇异的心意相通之处。我便觉得,哥哥死了,好像有一半的我也死了。”说到这里时,她声音哽咽起来,“我杀了未婚夫的兄长,为我的兄长报仇;后来,我又下令夷三族,亲手将世间最后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送入黄泉。”
“我恨他,可我也爱他。他死了,我偷偷将他葬入皇陵,我的陵墓里。生未曾同衾,便死后同穴;他算计了一辈子,连死前的遗言都要算计一把,不说恨,也不说怨,还跟从前一样,温柔从容地爱我。”她哽咽的嗓音忽而似哭似笑,“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明晃晃的阳谋,明明知道我和他注定你死我活,偏偏要求个圆满——我能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他生前求不得姻缘,也不肯求,临到死了,才说出口。”
卫扶光心里钝钝的痛,因为她也在作痛。
“至亲至爱,皆入黄泉。”
卫扶光闻言,便沉默着在陡然变得狂乱的雨中,小心翼翼用衣袖替她遮挡,投下一片干燥暖意,带来一股缭绕木香。
他轻声说:“要不要去皇陵?”
江烟里垂眼,攥紧了衣袖,好半晌才松开,站起身,又是那个素来端方优雅、仪态万千的仙子,笑道:“也好。”
前往皇陵的路上,她格外沉默。
她听说,她那愚蠢的废物弟弟,在长安城破那日自焚而死,和她从来看不上眼的皇后一起,端坐在金銮大殿,一把火、一壶酒,就此殉了国。
钟妍华失踪。
曾和她有师生之谊的老将,宁死不开城门,身中数箭后,悲恸一声“殿下”,死不瞑目。
曾和她在朝堂上明争暗斗、互不相让的寒门丞相,城破时饮下毒酒,大笑着说:“长公主,臣有愧君恩啊!”
然而,然而……
——曾经汹涌的爱恨湮没,曾经诡谲的人心消停,至亲至爱不再,大恩大仇不再,就连她的皇朝也不在了。
皇陵一片凄凄,百废待兴之时,连曾经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都没了,江烟里和卫扶光轻松进去,寻到了曾经江烟里为自己修建、却未曾完工的陵墓。
江氏,如今皆为坟茔中枯骨。
卫扶光看见她立在陵前,身影单薄纤弱,心中难过。
他轻声道:“我如今已经身体大好了,可以变回龙,叫江师叔带着我从天而降,吓他们一跳。”
江烟里被他逗笑,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忽而目光一凝。
在她的陵墓旁,是江渊的陵墓,因为“谋反”的缘故,本来只是一座凄凉的坟茔,也只草草写着“戾太子江渊”几个字,她在执政后力排众议重修陵墓,却因世家的阻拦,没能更改墓碑。
然而此刻,“戾太子江渊”几个字,已然变成了“庄慧太子江渊”。
还没来得及走近细看,便听见有人进入皇陵,她回过神,拉着卫扶光躲在暗处,来的是几个工匠,几个着甲胄的士兵,都跟在一个形容粗犷、气势威严的中年男子身后。
男子打了个哈欠,身边为他撑伞的是个太监,见状讨好笑着:“雨天路滑,陛下当心脚下。”
……是那个屠夫出身的帝王啊。
帝王无所谓地摆摆手,他没有半分所谓礼节、所谓贵气,只是感慨地看着江烟里和江渊的陵墓,大笑道:“天下英雄这么多,老子从未服气过谁,也都是手下败将!唯独前朝镇国长公主,平南疆、征西域、定江山,是我此生心服口服第一人!如果她还在,这天下恐怕还轮不到我来坐!”
大笑后,又招手对身后的将士说:“酒!”
便有将士恭敬地递上一坛子烈酒,这位帝王叹息一声,而后痛饮半坛,余下的半坛洒在了江烟里墓前。
“长公主啊。”他喟叹着,“算算时间,哪怕你还活着,如今也才三十余岁,你这样的人物,怎么就落得这般境地?”
顿了顿,又对身后的工匠道:“如今百废待兴,国库里更是没几个钱,但镇国长公主的陵墓必须修好,也不急,慢慢来便是。”
他身边的太监讨巧:“陛下怜惜天下风流人物,不但为前朝长公主修葺陵墓,还为戾太子正名,那二位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帝王摇摇头,龙行虎步离开皇陵,利落爽朗,又大笑起来:“唯惺惺相惜耳,那样的人,何须他人怜意?!”
雨势愈发大了起来。
卫扶光看向江烟里——她站在阴影里,江渊被鸩杀、未婚夫被灭族、江山改弦易张,她都没有流过一滴泪。
然而此刻,她泪如泉涌。
像是从前刻意积压在心底的恨和怒,再也不需要保存下来作为动力了,所以便任由着那些该流、却不曾流的泪,汹涌而出。
直到云消雨霁,直到天色渐晚,直到灯火通明。
卫扶光这才看着她,温柔地替她拂去肩上落花,清浅一笑:“有些饿了,想吃阳春面。可以带我去找一家好吃的店铺么?”
“……好。”
“听说凡界还有很多别致的点心,也想吃,说不定还能学着怎么做……等回宗门了,我做给你吃。”
“那都是人家的家传手艺,不会教给你的。”
“没关系,多吃几次,指不定就知道了呢?”
“……卫师侄,上天赋予了你剑道的天赋,可能就会收走一些其他的什么,你回去后专心修炼,不必再入庖厨了。”
“江师叔……”
“别叫我江师叔了,你比我还年长几岁,从前我就想说——真的挺奇怪的。你可以叫我阿烟,我从前亲近的友人都这么叫我。”
“……好的,阿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