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予焕刚进了仁寿宫,便闻到了一股药味儿,她嗅了嗅,这才对一旁引路的女官道:“怎么也不让人将药拿到别的地方去煎,把仁寿宫染得像个药罐子。”
女官赶忙答道:“是老娘娘说不要兴师动众,仁寿宫中的人自己煎药便是。”
近来张太皇太后身体不好,几乎没有闲暇经手政务,只是让朱祁镇有疑问的时候去找朱予焕商量,若是实在不好处置,再送到她这里。
可见张太皇太后的心气显然也没有先前那样足了。
胡善祥要处理宫务,无暇亲自为张太皇太后侍疾,只能努力抽出空闲来探望一二,多亏了朱瞻基那些未曾被殉葬的妃嫔们轮流照顾侍奉,张太皇太后的榻前也不至于太过冷清。
至于孙太后,则是在忙着筹备朱含嘉出嫁的事情,原因无他,张太皇太后的身体还不知道有没有康复的机会,若是老人家一不小心去世了,婚嫁的事情必然要推迟。在有朱予焕和朱友桐两朵“奇葩”的情况下,加之孙太后还有自己的需求,当然不可能让女儿的婚事因此耽搁,所以正想尽办法让朱祁镇催促礼部尽快为常德长公主和驸马完婚。
今日侍奉的是何惠妃,见朱予焕来了,起身走到朱予焕身边,小声道:“老娘娘歇下有一会儿了,公主刚从宫外回来,不如先去偏殿坐坐,喝杯热茶。”
朱予焕只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在这里站着等奶奶醒来。到底我是晚辈,又是替我娘来侍疾、替陛下照看奶奶的,怎么能自顾自地去休息呢?”
何惠妃不得不感慨朱予焕的用心,总是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更不用说此时此刻的孙太后还在忙着嫁女儿,便更显得朱予焕的孝顺有加、难能可贵。
朱予焕早就看出何惠妃的那点小心思,大概是在心中将她和孙太后暗中比较,便宽慰道:“何娘娘也守了许久了,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吴娘娘还念叨着让你回去看看小钰的功课呢。”
何惠妃听她提起吴妙素、朱祁钰母子二人,便也没什么心思继续呆下去,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那太皇太后这边……”
朱予焕笑道:“何娘娘放心,有我在呢。”
待到何惠妃带着身边的宫人离开,朱予焕这才走到张太皇太后的床榻边,见她睡得正熟,便让人将殿内摆上佛手瓜果等,将原本的药味儿散出去,又低声吩咐韩桂兰将小厨房特制的蜜饯拿来。
安排妥当,朱予焕才拿着一卷书守在床边,翻看几页便查看张太皇太后的情况,时不时还要问一句药煎得怎么样了。
这样的场景,放在任何人的眼中,都要感慨一句孝顺。
朱予焕当然不只是为了在张太皇太后面前表露自己的孝顺,更是要趁着张太皇太后心理最为脆弱的时候达成自己的目的。
约摸着过了一个时辰,张太皇太后这才悠悠转醒,见朱予焕倚着床沿、坐在脚踏上,手中还拿着一卷书,不免失笑,有些嘶哑着开口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正形?”
朱予焕赶忙起身,笑嘻嘻地说道:“不管多大,总还是奶奶的孙女。若非陛下和郕王还要上课,桐桐又帮着母亲分担宫务,我们几个定然都要围在奶奶身边。”
听她这么说,张太皇太后心中不免有些黯然,但还是故作无事,道:“你啊,伶牙俐齿,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朱予焕只笑着说道:“奶奶就不要念叨我了,先将药趁热喝了吧。”
宫人送来煎好的汤药,朱予焕小心翼翼地吹凉,一勺一勺喂到张太皇太后唇边,待到她全部用完,这才将手中的药碗汤匙交给身旁的宫女。
朱予焕见她眉头愈发深刻的川字皱纹,宽慰道:“奶奶放心吧,您一向尊崇佛理,叔父、姑母福泽深厚,必定能够往生极乐。”
张太皇太后闻言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是吗……”
当初逼迫郭贵妃殉葬的事情,只有张太皇太后和朱予焕知道,她也就只能在朱予焕面前流露出几分无法确定。
张太皇太后生下三子一女,如今在世的,竟然只剩下了襄王朱瞻墡一人。
“前些日子卫王府来报,说是卫王妃有孕……”张太皇太后面露惆怅之色,道:“瞻墉走的时候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
朱予焕牵起她那只依旧保养得当、只带着几分薄茧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道:“奶奶无愧于江山社稷,祖宗自然会保佑奶奶的,奶奶又何必难为自己?”
张太皇太后看向朱予焕,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这些时候她病得厉害不说,膝前也颇有些冷清,孙辈之中只有朱予焕、朱友桐交替着前来照看,朱祁镇和朱祁钰都忙于课业,偶尔才有空闲前来探望,但往往课业繁忙,没什么时间承欢膝下。
人一旦无事可做,便难免胡思乱想,更不用说张太皇太后本就心有不安。
儿女也好、孙辈也好,竟然都凋零至此,让她怎能不“难为”自己?
胸口情绪翻涌,张太皇太后咳嗽了几声,道:“近些时候也就只能见见你和桐桐……”
朱予焕帮着朱祁镇解释道:“陛下政务繁忙、课业纷杂,实在是抽不出时间前来探望,但常让王公公过来问询奶奶的病情,也时常问我奶奶近况如何。”
听她这么说,张太皇太后沉默片刻,开口问道:“王振常来?他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不帮着皇帝处理政务,打探我的病情做什么?”
朱予焕只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像是在替朱祁镇说话:“自从被奶奶教训过后,王公公一向很是殷勤,不敢胡闹,询问奶奶的身体也是为了向陛下交差罢了。”
张太皇太后冷笑一声,道:“陛下也就算了,王振恐怕是没安好心,难道真当我看不出他面服心不服?”
当初张太皇太后将王振叫到面前训斥了一顿,让内阁的大臣们都亲眼看到了王振的“窘迫”,王振怎么可能不记恨张太皇太后?
只是张太皇太后一路为朱祁镇保驾护航,又是亲近的祖孙关系,王振自然不会想不开从中作梗,也就只能心中暗暗记仇。
如今张太皇太后身体不适,王振只怕是比谁都盼着张太皇太后死。
朱予焕当然明白这一点,也知道张太皇太后同样也看不惯王振,“但王振此人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至少对陛下忠心耿耿。”
提及这一点,张太皇太后只是沉默不语。
“奶奶重视内阁大臣的阅历,重用三杨,也是不想如今的太平因为变动而被打破。”朱予焕望着张太皇太后透露出几分沧桑的眼睛,接着说道:“可这世上绝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三位杨先生的城府也极深,其下官员未尝没有勾连的可能,陛下引讲传经筵的曹鼐、马愉入内阁,无非是希望这些新人能够从三杨手中分出权力,给那些被陛下一手提拔上来的官员……更何况,若不是知道了这一点,勉仁先生为何要走?”
张太皇太后听她说得如此透彻,便知道朱予焕已经猜出了朱祁镇的小心思,道:“他如此信任宦官,将来是要闯祸的。”
朱予焕心底笑了一声,面上仍旧沉静,开导张太皇太后道:“曾爷爷、爷爷和爹爹都信重宦官,但又有哪个宦官能捅破天?无非是未曾触及到陛下的逆鳞罢了。可一旦事情做的多了,错处也只会随之增加,想要处置,自有大把大把的机会。”
皇帝能够重用宦官,正是因为这些人为无根浮萍,只能依附皇权,朝生暮死的蜉蝣而已。
“皇帝太年轻了……”张太皇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先帝、仁宗、太宗,哪一个不是历练多年才登上帝位的?皇帝生在锦绣堆里,不用经历那些困苦,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便好在培养了他的君王气度,不会逊色太多,但也难免让他有骄纵自满之心,总要有人压着他一些才好。”
朱予焕听着她的话,却只是垂眸不语。
她早有预料,今日张太皇太后所说的话,和那日杨溥所说的话大概率没什么分别。
张太皇太后见她如此,道:“你去将我的衣服拿来。”
朱予焕有些意外,劝阻道:“奶奶身体虚弱,还是不要轻易走动……”
要是一不小心出个意外算谁的?
张太皇太后的态度却十分强硬,自顾自地起身更衣。
朱予焕无法,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太皇太后身后,以防这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一不小心出个意外。
她也不得不感慨,到底是一家人,张太皇太后倔强的模样也时常出现在朱祁镇身上,让她偶尔有想要暴打某人的冲动。
张太皇太后简单披好衣裳,这才搭着朱予焕的手,踉踉跄跄地走到书架边上,从其中一个抽屉中拿出一个盒子,递到朱予焕的手边。
朱予焕看着张太皇太后手中的盒子,还是道:“奶奶为什么又要将这个东西给我?”
“这是你爹爹留给你的东西,你好好拿着。”张太皇太后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先帝遗诏,比什么都有分量。更何况于你而言,这是你爹留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只怕你当初交给我的时候,心里也十分舍不得。”
她说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朱予焕的神情,想要判断朱予焕到底是否察觉出其中的蹊跷。
朱予焕抬手伸向木盒,指尖轻轻拂过圣旨,最后还是将盒子推向张太皇太后,开口道:“若是因为这道旨意影响家中和睦,我情愿不要。”
张太皇太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是这样的答案,不由一怔。
她想过许多朱予焕可能会说出口的话,也许是惶恐于圣旨的归还,也许是欣喜地接过这份“礼物”,总而言之,不该是刚才这样……
毕竟朱予焕在她身边待过一段时间,祖孙从小到大相处也已经二十年,张太皇太后自认为对这个孙女的聪明伶俐十分了解,知道她如今的一言一行,都是再三斟酌过的。
张太皇太后心中百感交集,道:“皇帝并不知道这件事……”
无论如何,张太皇太后从心底里仍旧不希望儿子膝下的子女们闹到四分五裂、涉及生死的局面,加上先前朱予焕向她剖白内心想法,张太皇太后自然不会把朱予焕的“命门”送到朱祁镇手中。
朱予焕讶异地开口问道:“奶奶怎么……”
在听到张太皇太后的答案时,朱予焕几乎要呼吸一滞,知道张太皇太后对朱瞻基的行为早就了如指掌,但却并未知会朱祁镇,算是无形之中帮了自己一把。
即便朱祁镇知道这道圣旨的存在,甚至是拿在他的手中,朱予焕也有自己的法子应对,但如今的局面对于朱予焕来说算是最佳结果,她心中几乎无法抑制地喜悦。
张太皇太后听到她的答案,已经松了一口气,如今见她面露诧异,只是解释道:“当日有我在,你何须为这些事情劳心费力?”
朱予焕只是望着她,道:“奶奶不过是小病一场,不能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
张太皇太后轻轻摇头,道:“我自己的身体,我难道不知道轻重吗?”她看向朱予焕,道:“皇帝年纪还是太小,贸然亲政只怕会闯祸,各地藩王又无人能够担当大任……我和皇帝都信得过你这个家中长姐。”
她的言外之意便是不会召襄王回京,毕竟上一个叔叔入京见侄子的是朱棣,即便张太皇太后相信自己的儿子绝对不会对大位有觊觎之心,
但众口铄金,有朱棣“珠玉在前”,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更不用说一向圆滑机警的朱瞻墡了,只怕宁可在襄阳的街上装疯卖傻、丢尽颜面,也绝对不会顶这种风险来蹚浑水。
相较之下,朱予焕的公主身份决定了她此生都只能为皇家献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