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月和柳定同出宫门,共乘景明月来时骑的马。景明月在前,柳定在后,用双臂将景明月牢牢地圈在怀里。
他们催马向前,没有来时的风驰电掣,马蹄平静地踏在清晨长安街道的砖瓦上,如撞在心上的晨钟,漾开层层回响。
于八隐拉着荆十文识趣地落后在二人的后面,荆十文到现在脑子还是一片混沌,看于八隐似乎对这一切并没有那么惊讶,忍不住问道:“八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了?”
于八隐道:“先前我只是隐约能看出三哥确实对景大人有意,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二人竟是这种关系。”
原来柳定放在心上二十年的人,不是旁人,正是景明月。
而景明月和柳定原本的身份,也更让他们意想不到——苏敬儒的子女。
为了景明月,柳定甘愿放弃大好前程入伪宫地狱;为了柳定,景明月不惜赌上自己的声名甚至与皇帝基本撕破了脸。
于八隐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谊。但他很清楚,景明月是一个认理不认人的主,不管柳定是什么身份,景明月裁撤宦官权力,抵制宦官干政之心坚决不会变。
景明月和顾平君的态度都很明确,陆撷英已死,皇昭司和皇缉司都要取缔,还政于前朝朝臣。而这一切真正发生时,他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
他们这些人就活该一生为奴为婢,为那些贵人当牛做马,看主子的脸色活过这一生吗?谁来为他们这些人争一个天理?
景明月将柳定送到皇缉司门口,柳定翻身下马,景明月在马上替他整理着冠发。
那攲斜的衣冠,是萧明鼎羞辱打骂的痕迹,景明月倏得将双拳握紧。君子正衣冠,他替柳定整理好冠发后,取出怀中的大肚笑脸娃娃簪子,打开机关,倒出里面的伤药,敷在柳定脸上。
敷好药后,景明月反手直接将簪子插在头上。
之前她顾虑着陆撷英等人或许见过这个簪子,怕给柳定平添麻烦,所以她只敢在尚书府中戴着,出门在外一直在怀中小心翼翼地收着,不敢戴在头上。
如今,这些顾虑都不存在了。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非常非常喜欢他送她的任何东西。
“小九,这个不太符合你的身份。”
这个大肚笑脸娃娃的形制,是幼时的小九突发奇想的灵光一现。如今的景明月是沉稳内敛的当朝首辅,这样的发簪在人前配不上她的身份地位。
柳定伸手想要阻止,却被景明月拦下握住。
“只要是你给的,都是最好的,你永远比你想象的更好。”景明月笑望着柳定,“别忘了傍晚,来兵部接我。”
景明月的语气熟稔平常,如同寻常妻子出门,嘱咐丈夫记得按时接她回家。
皇缉司的番子们堵在皇缉司衙署的门口,想看又不敢靠近。皇缉司和皇昭司同属帝王耳目,宫里宫外各类小道消息,皇缉司是最快知悉的衙署之一。
皇缉司众人都见过景明月,景明月平时不笑,最多是不咸不淡地弯弯唇角,她大部分的时候笑起来都是冷笑,一笑就是要杀人的。
可此时的景明月迎着阳光,笑容粲然,顾盼生辉,如同纵行万里的朝霞。
景明月调转马头策马离去后许久,柳定才转身推开的皇缉司衙署的门。堵在门口偷听偷看的那群人被柳定抓了一个现行,尴尬地四散退去,为柳定让出一条道。
“只要皇缉司还在一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柳定对着皇缉司众人吩咐道,他走到定济堂下,凝望着那块由景明月命名,萧明鼎亲题的牌匾。
皇缉司只能是帝王亲属,没有皇帝能纵容宦官与朝臣勾结,他本就犯了大忌。
更何况萧明鼎本就对小九有不该有的心思,一个不受宠的冯灵儿尚且能引起萧明鼎的震怒,面对爱而不得的景明月,柳定不知道如今喜怒无常的萧明鼎还会做出什么疯狂事来。
柳定只希望,若有一日皇缉司不在了,他必须得死,所有的人都能不被他牵连。如果一定要死,他也只盼能死得其所,而不是死于阴谋算计与权力倾轧。
在踏进兵部衙署前,景明月先见到了在衙署外等候已久的柳俱迟和柳云卿。
“姐姐,两位柳大人一定要见你。”赵冰河对景明月解释道。
“知道了。”景明月将柳俱迟和柳云卿请进兵部衙署,“本官还有一些要务要处理,请两位大人稍等片刻。”
柳俱迟和柳俱迟在景明月办公的隔间等待时,柳云卿忍不住掩面痛哭:“俱迟,你说小九她是不是还没原谅我们……”
“父亲,景大人是个公私分明的,她说有要务就一定有要紧事,我们先安心等着,等她忙完了一定会见我们的。”
“俱迟,我不及你聪明。为父愚钝了半生,在朝堂之事上无所作为,可在人情往来的有些事情上,还是看得分明的。”
柳云卿双手捂脸,他不知该以什么样的面目面对九泉之下的妹妹与妹夫,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受尽苦楚的景明月和柳定。
“宋清大人一直都知道小九和柳定的身份,可小九和柳定不管再艰难,从来没有求助过我们,甚至连身份都未曾向我们透露半分。他们从心里就对柳家不抱有任何希望……”
柳俱迟安慰拍着痛哭不止的柳云卿,她的心也是针扎一般地疼痛,她甚至还曾对柳定恶语相向。
他们做什么都无法弥补昔日之过,但人生在世,至少求一个心安。
柳俱迟对柳云卿道:“父亲,不管今天景大人答不答应,我们回府之后,便着手为景大人准备嫁妆吧。”
“什……什么?”柳云卿的脑子一时半刻转过来。
“我可能不了解苏济,但我了解景明月。景大人是一个在任何场合都会谋定后动之人。她昨夜出府的同时,就已经让人往我们府上和宋大人府上传话,说明她对昨夜宫中会发生什么早有预测。”
“她夜闯宫门绝非关心则乱下的冲动之举。我相信她肯定有其他方法妥善解决昨夜那事,根本用不着和陛下与齐氏撕破脸。她会这么做,只能说明她早就准备好了将与柳定的关系昭告天下,昨夜突发之事,只是顺水推舟的借力而为。”
“姑母和姑父都是痴情长情的人,姐姐也必定如是。既然选择了昭告天下,接下来必定会举办婚礼为柳定正名。不管姐姐认不认我们这门亲戚,早早备下嫁妆就是我们柳家的态度。”
政治上的诸多纷扰,柳云卿看不明白,但景明月待柳定的那颗真心,却是日月昭彰,天地可鉴,就算他柳云卿再愚钝,也该分晓。
一墙之隔的另一边,景明月吩咐赵冰河道:“在我书房第三排书架第九层上,放着我写好的话本,你将那些话本送到长安城的各大酒肆茶楼之中,吩咐戏曲班子按照话本上的去演,今日之内,要让这个话本传遍长安。”
那个话本是他和她的故事,她从八岁上衡阳开始,一直写到了二十八岁,期间批阅增删了无数次。
这个话本没有任何瑰奇的想象,一寸笔墨一寸血泪,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故事的真正模样。身陷伪宫,净身为宦,从来不是他的错。
错的是昏庸无道的君王,是包藏祸心的贼子,从来不是满腔赤诚的他。
能昭彰天理的,并非只有圣贤之道,话本小说,亦可教化万民,授人道理,教人明辨是非。
“还有,把这个交给宫里的雁影卫。”景明月将一枚蜡丸放入赵冰河的掌心。
“让他们把上面的话找个机会原原本本地告诉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