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芳楼三楼雅座,景明月和孟长峥相对而坐,共同等待一场千金不换的演出。
万芳楼公孙娘子的剑舞天下无双,一舞剑器动四方,只是何时演、演多久全凭公孙娘子的心情。
自从成康之乱以来,朝廷每打一场胜仗,公孙娘子才演出一次。北境平定后,众人皆纷纷猜测公孙娘子可能此后不会再演出了,没想到万芳楼突然挂了牌子宣布今日有公孙娘子的剑舞,万芳楼自是高朋满座,人满为患,难得的是三楼的雅座安静舒适,且面对着剑舞的台子,视野绝佳。
“咱们这个位置应该是万芳楼最好的位置了吧?”
崔绍节此前从未来过万芳楼,不太了解万芳楼的格局布置。环顾一周后猜测他们所在的这间雅间,应该是万芳楼最好的位置。
“非也。”景明月笑着摇头道,“万芳楼另有更好的位置,只是这个位置崔大人是无缘得见的。”
“是吗?”崔绍节方才觉得有些惋惜,却瞬间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了变动,“难不成,是给宫中那位留的?”
宫中那位,自然是指九五之尊。
“宫中那位可没有这个资格。”景明月用茶盏的碗盖刮着上面的沫子,回得干脆果决。
衡阳世闻堂无事不知,景明月既然说了不是给皇帝留的,那便一定不是。景明月的话让崔绍节稍稍安心了些,至于那个最好的位置,景明月不说,崔绍节也不问。
“你怎会想到约我在这里见面?”
崔绍节多次给景明月递了拜帖,想约景明月私下见一面,均被景明月回绝,景明月传话于他待到合适的时间与地点,自会约他相见,却不想这个合适的时间指的是公孙娘子舞剑之日,合适的地点是这群芳荟萃的万芳楼。
“公孙娘子舞剑多么难得,你我就是被皇昭司或是陛下其他暗线查出来在这里私下见面又怎么样?这楼下还坐着赵钱孙李多少大人?我最近身体不好,就想及时行乐,恰逢崔大人心中积郁,来此一解愁闷,有何不可?”
“原是如此。”崔绍节轻啜一口茶,又端正了一番坐姿。
他以前从未来过万芳楼,虽说万芳楼现在不做青楼生意,单纯是吟风弄月的风雅之所,崔绍节身为名门贵子,又一向自视甚高,初次对踏足此类场所,还是有些拘谨,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你啊,就是被崔家子的身份束缚久了,终日困在世家名门之间,只求阳春白雪,不问下里巴人。”
景明月从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撒到崔绍节面前:“为官理政者,三教九流,都得了解一番,才能算是真的体察了民情。”
“到底和你差了太多境界。”
待到崔绍节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许,景明月才道:“行了,你也别奉承我了。把你带来的人叫过来吧,给他搬个椅子坐着一起看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崔绍节无奈地拍了拍手上粘着的瓜子壳,走到雅间门口,将一个崔氏家仆打扮的人请了进来。
“微臣景明月见过大皇子殿下。”
“景大人真是慧眼如炬。”
萧守正跟着崔绍节来此之前仔细易容过,虽然比不上衡阳的易容术天衣无缝,但只要不凑到跟前仔细观察,也是看不出来的,没想到却被景明月轻易识破了。
“你比崔绍节应当更想见我,只是你才是最不应该见我的那个人。”
“我明白。”萧守正垂下了头。皇子与重臣过从甚密是大忌,尤其他现在正处在一个如履薄冰的位置上。
但他真的很想私下见一见景明月,与景明月说一说话,不只是为了道一声谢。
“行了,别低头了,好好看公孙娘子的剑舞吧,错过的话就太可惜了。”
鼓乐既起,琵琶铿锵,如骤风急雨,携金戈铁马之势奔涌而来。石破天惊,冷光乍开,公孙娘子手中双剑一硬一软,?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酣畅剑舞结束,双剑回鞘。公孙娘子在掌声雷动中对台子众人回礼致意,又在微不可察间,朝着景明月的方向微微颔首。
景明月对着公孙娘子微一点头后,帘幕落下。再拉开时,已不见公孙娘子的踪迹。
有人惊叹着离开,有人还沉浸其中不愿离去,还有人继续奔赴万芳楼的下一场笙歌。
“剑舞如何?”
“确实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萧守正叹道,“比万芳楼其他庸俗歌舞,更显我大坤气象。”
这番带着几分傲气的回答,像是崔家人教出来的。
“你们都认为万芳楼夜夜笙歌是靡靡之音,皆是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西湖歌舞,不识亡国恨的玉树后庭,却不知真正乱离之时,这样的歌舞都是没有的。还是得练,看问题,还得更宽阔些。”
成康之乱时,整个长安,哪有什么杨柳楼心月,桃花扇底风,全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你可看清公孙娘子是如何使手中的软硬双剑的?”
“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方才啸成绝佳的剑气。”
“剑舞要想好看,杀敌要想利落,硬剑和软剑自然得是相辅相成,断没有用其中一剑去对抗另外一剑的道理。至于该如何驱策这两剑,殿下有何感想?”
“当勤学之、苦练之,方得这绝世之剑。”
“还是浅了。”景明月见萧守正仍是一脸迷茫,终是开口为其解惑,“那硬剑如世家,软剑如寒门,这么说,殿下可明白了?”
硬剑如世家,软剑如寒门!崔绍节闻言,先是面露震惊之色,思忖片刻后,恍然大悟。
这竟是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硬剑如世家之刚,所谓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硬剑可用之而不可折之;而软剑譬如寒门之柔,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软剑可随物赋形却极难控制力道。相辅相成,便是盛世气象;若冲突对立,那就是无尽党争。言尽于此,其余的全靠殿下自己领悟了。”
点到为止,却已经足够。
这就是景明月,从不说一句废话,做一件无用之事的景明月。
皇权世界之争,是崔绍节目前面临最大的困境。崔氏把萧明鼎扶上去后,萧明鼎企图扶植以齐氏为代表的寒门来对抗世家。
萧守正是三娘的孩子,扶持萧守正是崔家最好的选择。可崔绍节更怕,萧守正会成为下一个萧明鼎。如此循环往复,终无尽头。
萧守正怔怔地站在原地,楼下已经人去台空,硬剑如山,软剑似水,挥出万钧气势的场景,却还仍在眼前。
正在此间,景明月却惊闻雁哨,雁哨一响,必有要事发生。
景明月的心口处突然一阵绞痛,惶恐与不安顿时涌上心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殿下和大皇子先在此处稍坐着,微臣去去便回。”
景明月速速离开雅间,遁着雁哨方向而去,在满庭芳内,见到吹响雁哨的雁影卫。
“出了什么事?”
雁影卫直接跪倒在景明月面前,呈上顾贞的凤令:“皇后娘娘传讯,柳督主宫中有难,请掌院速速入宫!”
景明月闻言,只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片刻间凝固了。这个雁影卫是她专门派给阿贞的,阿贞从来没有用过,如今派此人前来传讯,定是十万火急之事。
“到底出了何事!”景明月拎着雁影卫的衣领的手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