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林随着周海登上一艘大船。
赵林赞道：“好大的船。”
周海得意道：“这是福船，也是本朝最大的战船，可容纳数百人。而且因为它船底尖削，吃水较深，加上船身宽阔，在海上非常稳定，适合在深海大洋作战，是我朝很多工匠历时多年才研究出来的海上利器。”
祁子昂惊讶道：“有此利器，为何还有那么多海盗，不能彻底剿灭？”
周海解释道：“祁大人有所不知，无法彻底剿灭海盗的原因很多，总结起来有三个。”
“一是地理环境因素。因为沿海地区岛屿众多、港湾交错，距离海岸线不远的地方存在着大量小岛屿，这些岛屿为海盗提供了藏身之所。他们的船只小，可以在这些岛屿里面随意穿梭和隐藏，而我们的船大，有些地方进不去。再者也不可能一个个都搜索一遍，那样不现实。”
这话说得直白，祁子昂连连点头，道：“确实如此。在陆地上剿匪还能找到老巢，在海上确实不好找。第二个原因呢？”
“二是和当地的经济有关系。”周海道。
祁子昂惊讶道：“这还和经济有关？”
周海道：“祁大人知道海盗最多的时候是什么时间吗？”
祁子昂略微思索了一下，道：“老夫曾经看过邸报，是先帝正德年间，海盗突然多出好几倍，剿不胜剿。”
周海再问道：“大人知道那时候关于海贸的事情，朝廷出过什么政策吗？”
祁子昂能做御史中台，自然也是饱读诗书之辈，立刻说出来：“禁海。”
“不错，正德年间朝廷发布禁海令，使得无数依赖海贸为生的百姓失去了生计，不得不铤而走险加入海盗行列，这就是为什么正德年间海盗的数量突然变多，而且多出好几倍。”
祁子昂不解道：“现在已经不禁海了，为何还有如此多的海盗？”
周海道：“因为还有很多穷人。他们活不下去，很容易被海盗招揽，变成他们的耳目，或者干脆直接加入海盗。”
祁子昂点头道：“确实如此。还有呢？”
周海道：“还有就是第三个原因，水师腐败日益严重，战力空虚，有的甚至打不过海盗。“
祁子昂吃惊道：“怎么可能，官兵打不过海盗？”
周海惊讶道：“祁大人很吃惊的样子？不应该啊，虽然祁大人对海盗不了解，但也应该了解陆地上的匪徒，地方军队打得过吗？”
祁子昂涨红了脸道：“确实打不过，但那都是地方军，平时还要屯田等，训练什么的都跟不上，而水师可都是专门剿灭海盗的军队，难道也堕落了？”
周海笑道：“祁大人有所不知，水师这边堕落得更厉害。祁大人觉得我这营地如何？”
祁子昂点头道：“兵强马壮，很是雄壮。”
周海道：“按理来说，我这里应该有三万兵，但实际上只有一万五，其中有一万五的空额。”
祁子昂吃了一惊：“你吃了一半的空饷？”
周海笑道：“我就算想吃空饷，也没那么大胆子。缺的那些人全被庞提督拉去给他的生意保驾护航去了。”
祁子昂瞪大眼睛：“庞东兴用水师给他的生意当保镖？”
周海惊讶道：“祁大人何故如此震惊？难道这不是很多官员都在做的吗？将军让手下干活，官员让衙役干活，有什么区别呢？祁大人不该如此震惊啊？”
祁子昂怒道：“做点私事倒也罢了，竟然调走近一半的兵马去做事，简直无法无天，本官从未见过如此猖狂之人。”
祁子昂看了看赵林。
这家伙不算。
周海摇头道：“这算什么猖狂？你要是知道有些人为了自己的生意，污蔑残害其他人，那才是真正的猖狂。”
祁子昂气道：“谁干了这事？可有证据？趁着赵大人在，让他收拾了那些人。”
赵林笑道：“你倒是会给我找事。”
祁子昂道：“难道赵大人看得下去？”
赵林道：“官员倒也罢了，如果是将领，我不能乱动。”
军队向来敏感，而且真到了那时候，对方很可能会起兵，赵林不愿意为了点好处就发动战争。
他现在主要是捞钱，那些事情不归他管，也没心思管。
他管海贸的事名正言顺，插手进军队，那不是找死吗？
祁子昂叹道：“也对，确实不好管。”
赵林道：“祁大人是钦差，周提督如果有证据，不妨交给祁大人，让祁大人转交给皇上。”
祁子昂点头道：“不错。如此无法无天，皇上必不能放过他。”
周海心中犹豫。
证据，他有。
但是交出去，他可就彻底得罪死对方了。
赵林知道周海的顾忌，道：“这萝卜啊，一个萝卜一个坑。这个萝卜不拔，另一个萝卜怎么栽进去，对不对？”
周海一个激灵。
他明白赵林知道他的不甘和期望。
这是一次机会。
虽然有很大的风险。
但确实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如果赵林能搞掉庞东兴，哪怕把他搞走，周海也能把那个副字去掉。
周海立刻道：“那些证据放在隐秘的地方，等剿灭海盗回来就交给祁大人。”
赵林点头道：“周提督果然是百姓的好将军。如此好官，怎能不提拔？”
祁子昂附和道：“等回去本官就向皇上禀报周提督的功劳。”
周海心花怒放，道：“两位大人坐好了，扬帆，起航！”
随着呜的一声响，周海以巡视海域、训练士兵为借口，带领麾下海船尽数出海。
赵林帮周海并不是一时兴起。
水师提督庞东兴肯定是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而且周海对海盗的研究超出很多官员，说明他不仅能打仗，且会思考，是个难得文武双全的人物。
日后赵林要开拓海贸，需要这样的人手。
海船一路向东而去。
赵林既然主动入瓮，自然备有后手，在假米墨璃身上撒上一种特殊的香料。
这种香料人闻不到，但是有种名为香嗅雀鸟儿能闻到。
只要把这种鸟儿训练后，就能快速定位目标。
靠着这种方法，赵林已经确定了海盗的具体位置。
距离水师营地八十里的一处名为虾丸岛的海岛上。
八十里路并不远，且此时刮着西北风，所有帆全部升起，哪怕福船的速度慢，八十里也只走了三个时辰。
至于最快的蜈蚣船等小船，早在一个多时辰前就到了，且已经扫除了周围海盗的探子。
“大人，这里果然是海盗的老巢，而且还不少，最多时足有三千多。”
早早乘坐蜈蚣船冲来的副将郑通对周海兴奋道。
“哦？真的？”周海站起来，也露出兴奋之色。
一战剿灭三千海盗，足以震惊朝野。
平时和海盗打仗，不说胜少负多，砍几个脑袋都算大功了。
今天要是能把这三千海盗全部剿灭，周海的功劳连庞东兴都压不住。
郑通道：“卑职已经审问过了，这里是附近几伙海盗的盘据地。只是他们一早就出去了，现在岛上的人数不足千人。”
“看来是去围杀赵大人去了。”周海对赵林道。
赵林微微一笑，道：“正好端他老巢，然后等他们回来一网打尽。”
“那还等什么？”祁子昂激动道：“快点进攻，老夫要把这些贼人的脑袋悬挂在钦差仪仗上。”
周海不再迟疑，一声令下：“进攻，生死勿论！”
呜……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以五艘福船为首，其余大小战船一拥而上，从四面八方朝着虾丸岛猛冲。
等靠得近了，岛上的海盗发现来袭的官兵，立刻惊慌失措起来。
岛上也发出了号角声，但肉眼可见海盗们对于被官兵打上门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一度非常慌乱。
等到海盗头子终于维持好秩序，把手下的海盗们安排在海边准备抵挡时，战船已经靠近虾丸岛边了。
“开炮！”
周海目测了一下距离，下令道。
轰！
一声巨响。
这个朝代已经有了火器，只是笨重难用，平时军队很少使用，只有水师在船上装备了火炮。
这些火炮重达千斤，都差劲得很，不能移动，且只能打出实心弹丸来砸人，和赵林前世的火炮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但那也是火炮。
随着五艘福船船头的火炮发出沉重的响声，五颗人头大的弹丸呼啸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重重砸在沙滩上列队等着痛击官兵的海盗身上。
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就在海盗的队列中砸出了五道血肉通道。
这弹丸是擦着就死，挨着就伤，连山头都被砸碎了何况肉体人身。
只是地上全是沙子，弹丸只是弹跳了一下就砸进沙滩中，效果并不好。
但这种冲击力也足够了。
只是五颗弹丸，就把凶残的海盗吓得失魂落魄，大喊大叫着狼狈逃窜，连头目的话都不听了。
哪怕海盗头目一连砍了好几个海盗，都没能止住溃败的趋势。
随着福船开火，其他中小型船上的武器也纷纷发出攻击。
有的是小一点的火炮，有的干脆是弩箭，但面对海盗全都是降维打击。
只是一轮攻击下去，岸边的海盗全都崩溃了，乱喊乱叫着躲进岛里。
“兄弟们，接下来才是危险的时候。让赵大人和钦差大人看看咱们水师兄弟的战斗力。”
周海披上甲胄，手持一杆长柄锤子，喊道：“都随我冲！”
船只靠岸，不等士兵们搭好跳板，周海直接从船上跳下去，踩着海水和沙子冲上岛，嗷嗷叫着往里冲。
周海的亲卫连忙纷纷跳下去，簇拥着主帅。
其他水师官兵见状，也都激动起来，一个个不用催促，纷纷下饺子似的往海里跳，紧随在周海身后。
“真壮士也！”祁子昂赞道。
赵林点头：“周海能文能武，作战勇猛，做副提督太浪费了。”
祁子昂心中一跳，道：“水师提督是庞东兴，卫国公次子，怕是不好对付。”
赵林淡然道：“这次勾结海盗绑架米老就有他参与。”
“那就弄死他！”祁子昂把心一横，叫道：“敢和海盗勾结，绑架大儒，就是卫国公自己来了也不行。但是有证据吗？”
赵林道：“海盗会为我们提供。”
赵林向来是先抓人再找证据。
要是没有，那就制造证据。
和敌人讲什么规矩？
祁子昂脖子一缩。
他没想到赵林这么直白，连演都不愿演的。
赵林和祁子昂在船上等着。
目前周海只是有可能合作，不保证真会合作，所以赵林不会让自己置于危险中。
约一个时辰后，有周海的亲随来通知赵林：“海盗已全部拿下，周提督让我等来请赵大人和钦差大人下去。”
赵林道：“祁大人晕船，不方便走动，请周提督回来吧。”
周海的亲随愣了一下，看了眼面色红润的祁子昂，道：“在下这就去禀报提督。”
等亲随离开，祁子昂道：“为什么这么说？要是晕船，不应该下船去岛上才更好吗？”
赵林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祁子昂在心里过了一遍，赞道：“你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老辣，难怪陛下那么宠信你。”
赵林微微一笑。
若是上了岛，周海突然带人跑了，把赵林丢到岛上不管，那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只要在船上，哪怕周海真有了歹意，赵林也能纠缠一二，发出信号让他的人冲过来。
不过只要周海不傻，就不敢动别的心思。
要是赵林和祁子昂都死在这里，周海可承担不了后果。
等了片刻，周海带着人回来，也不说破赵林的意思，道：“赵大人，祁大人，下官已经拿下虾丸岛，岛上所有海盗或杀或擒已经全军覆没，接下来如何做？”
赵林道：“周提督是主帅，一切都听提督的。”
周海心中满意，道：“下官决定派遣一部分人在岛上等对方回来，另一部分人上船停在远处，只等厮杀起来再来个瓮中捉鳖。”
赵林道：“就听提督大人的。”
赵林不下船，周海也知道他什么意思，非但没生气，反而暗赞这样的人才值得合作。
蠢货可不能合作，会害人害己。
周海亲自陪着赵林，让副将郑通带领一半人手约五千人埋伏在岛上，剩下的人坐船等在远处。
等到傍晚时分，那些海盗终于回来了，大小船只足有一二百条，就跟鱼群一样，乱糟糟地冲上沙滩。
很快就跟下饺子一样，这些海盗跳下船返回岛上。
能上岸谁愿意在船上待着。
再大的再平稳的船也摇来晃去，没有脚踏实地来得舒服。
这些海盗并不是一伙，而是十几伙，吵吵嚷嚷，相互谩骂，朝岛上走去。
等他们走到一半，突然一声号角响起。
呜……
立刻岛上鼓声大作，咚咚咚声音把海盗们吓了一跳，然后就是无数火把在树木、石头后面升起。
随后是几杆大旗立了起来。
首先是祁子昂的钦差仪仗，龙旗高高飘扬。
仅次于钦差仪仗的是赵林的赵字大旗，随着傍晚的海风猎猎作响。
然后才是周海的水师大旗，一个大大的清字以及一个周字。
四杆大旗迎风飘扬，两边是星星点点的火把。
紧随着火把的是密集如雨的箭支。
只是一瞬间，跑在最前面的海盗就倒下一批。
鼓声烈烈，吓得海盗们仓惶后退。
“不好了，虾丸岛被官兵攻占了，快跑啊。”
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这些海盗立刻一哄而散，转身拼命朝自家的船跑去。
只要上了船就安全了。
海盗们能跟大启水师纠缠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虽然船小实力弱，但船的速度快。只要上了船，就能轻松摆脱官兵，大不了换个岛做老巢。
然而他们拼了命地跳上船，还没等船掉头，远处就响起咚咚咚的鼓声。
所有海盗回头，立刻看到让他们绝望的一幕。
清远省的水师大军从远处疾驰而来。
他们一字排开，形成一个弧形，左右两边是蜈蚣船、苍山船等快船，接着是广船等中型战船，而中间是五艘大型战船福船。
“建安省水师倾巢而出了，我们完了！”
有海盗绝望道。
更多的海盗拼命地调转船头，试图在官兵还没围拢前逃走，也有的干脆跳下海，想着从海下潜水逃命。
一时间本来就乱的海盗更乱了。
蜈蚣船和苍山船不管不顾，铆足了劲试图从两边围拢，而中间的福船和广船则是升起所有的帆，趁着冬季的海风，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朝海盗船群冲过去。
和福船广船比，海盗的船就像站在大人面前的孩童，只是刚一接触，就听到咔嚓咔嚓不绝于耳的声音，那是海盗船被官兵的船给硬生生撞碎了。
虽然海船速度很慢，但一旦冲起来那种威力也足够吓人，再加上官兵的船都有火炮弩箭，一边冲撞，一边开火，犹如虎入羊群，海盗们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只是刹那，便把海盗船给凿穿了。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
周海扛着自己的锤子，站在船首，看着水师官兵摧枯拉朽般击溃海盗，仰天大笑。
赵林笑道：“恭喜周大人，剿灭如此多的海盗，陛下必然龙颜大悦，定有重赏。”
周海连忙道：“这都是赵大人的计策好，祁大人指挥得好，末将不过奉命行事，不敢居功。”
祁子昂暗暗赞叹。
这年头连武将都会拍马屁了，自己这文官的危机很大啊。
赵林笑道：“周提督客气了，不管是救米大人还是剿灭海盗，你都是主帅，祁大人和我都是辅助，哪能抢你的功劳呢。”
祁子昂微微一动，没有出声。
周海看在眼里，心中震惊于赵林果然厉害，连钦差都不敢在他面前乱说话。
但周海更感激赵林把功劳给他。
如此大的功劳，即便不能升官，赏赐也绝对少不了。
同时周海更是感叹赵林的大方。
如此功劳，说不要就不要了，难怪连钦差都愿意跟他合作。
周海赶紧道：“赵大人太谦虚了，没有两位大人的运筹帷幄和指挥，末将连海盗的老巢都找不到，哪能剿灭他们呢？若是大人把功劳都推给末将，是看不起末将！”
祁子昂再次感叹，这周海虽说是武将，但真会做人啊，换成别人怕是早就兴高采烈地收下这番大功了。
赵林笑道：“周提督不必推辞，赵某此举也有私心。”
周海松了口气，如此就好了，连忙道：“赵大人尽管说。”
赵林道：“此番虽然剿灭这么多海盗，足以让海盗消停很长时间，但日后必然还会有新的海盗出现，到时周提督怎么办？”
周海思索着道：“末将定然穷追不舍，将其赶尽杀绝。”
赵林摇头道：“若是找不到他们呢？”
周海愣了愣，道：“请大人赐教。”
赵林道：“要想彻底剿灭海盗，海防决不能像现在这样子，必须建立起一支精锐的水师。但是目前来看，庞提督并没有这个能力和打算。”
周海心中一震，道：“大人的意思是？”
难道赵林要把庞东兴干掉，让自己做提督？
他有这个能力吗？
赵林道：“本官欲保举你为清远总兵官，且把此处水师从庞提督名下剥离，由你管辖。你挟清远水陆兵马，打造出一支合格的水师来，最差也要把海盗打得不敢上岸，能做到吗？”
周海大喜过望，想也不想就一揖到底：“如果真能这样，末将可让海盗从海上消失。”
“好！记住你的话，若是和庞东兴一样只知道吃喝玩乐捞钱，本官有的办法弄死你。”赵林警告道。
周海大声道：“末将绝不敢如此。”
赵林点点头，笑道：“周大人不必这么小心。”
祁子昂也跟着笑道：“有赵大人保举，再加上这次功劳，这总兵官绝对没跑。恭喜了，周大人。”
周海连忙道：“全赖两位大人提携，日后但有驱使，万死不辞！”
周围的喊杀声愈加激烈，有些海盗拼了命地逃跑，有些海盗则是见逃跑无望，开始做困兽之斗。
大启朝廷对海盗的惩罚非常重，只要抓到最轻的都是斩首，一般都是吊死在桅杆上。
所以海盗们哪怕没逃跑的机会也不敢投降。
周海道：“两位大人稍等，待末将解决了这些海盗，再请大人登岛。”
得了赵林的承诺，赵海非常兴奋，亲自率人围剿海盗。
赵林静静看着，海盗的哀嚎声接连不断，听在耳中却是那么的美好。
也许自己本就适合这种生活呢？
“赵大人，你为何保举周海做总兵官？”祁子昂终于忍不住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