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清晨。
锅中的奶茶已经煮了很久。
月光平静地站在灶台旁,瞧准功夫关了火。
手边三只碗,里头盛着昨天剩下的手把肉,她又放了些炒米进去,才将热奶茶倒入碗里,没过羊肉。
端上桌时,宝云正目不转睛看着电视,扎什翻着手里厚厚的记事本,紧皱眉头。
见月光坐下来,扎什才抬头,舒展眉心一笑:“萨仁图娅长大了,可以给阿爸阿妈做早饭了。”
宝云闻言,视线从电视上移开,看向女儿,也跟着笑起来。
月光弯唇,用勺子舀一口肉吃,又听宝云说:“回家这些天也不见你高兴,连话都比以前少了。”
月光怔了怔:“一直在忙,也没什么想说的。”
扎什说:“你那算什么忙,躲在马房里做杂事,都不用过脑子。”
停了停,见月光不吭声,扎什又叹道:“你总不能一直待在马房里养马。”
宝云也很担忧的样子:“要不要跟我去文旅局那边呢?你是大城市回来的,应该很懂得现在流行的东西。每次去直播,我都不知道弹幕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月光只是笑了笑:“我也不懂那些的。我只懂养马。”
扎什和宝云对视一眼,似是无奈。
半晌,扎什才说:“那月底的国际赛马节,你和我一起去美林谷。”
月光捏着勺子的手顿住:“赛马节?”
“你刚回来不知道。咱们喀喇沁的美林谷新建了一个很大的国际赛马场,年初刚刚开幕。这个马场可以承办一级赛事,配套的设施都是世界上最好的。”
说起这个,扎什不禁面带自豪。
“姜总说,有了这个赛马场,会带动整个喀喇沁的竞马业,这回的国际赛马节就是一个开始,到时候有很多专业的骑师都会去,咱们飞鹰培训出来的孩子也有机会去跑比赛。”
宝云也点头附和:“这个我也听说了,赛马节要办整整三天,咱们牧场的人都要过去帮手。”
月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好。”
宝云蹙眉看着她,忍住了一声叹息。
十七岁的萨仁图娅会因一场草原上并不专业的赛马而欢天喜地,充满期待。
如今的萨仁图娅,却像是被抽去了一口活人的气,再不会为任何事而感到欢欣了。
扎什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反倒陷入沉默,半晌,才“嗯”一声,低下头继续吃饭。
夫妇俩一生遇过不少风浪,都携手迎上,不曾有过退缩。
唯独刻下,面对女儿的沉寂,竟生出一股束手无策的惶惑。
宝云临出门前,轻轻抱着月光在她耳边问,我的萨仁图娅,我该怎么让你高兴起来呢?
月光用近乎慌张的眼神看着她,像是没想到宝云竟会为此担心,解释的话也变得急促。
“我没有不高兴,真的。”她抓着宝云的手,近乎恳切地说,“我只是长大了,成熟了,所以话变少了。”
说完,却连自己也明知借口牵强。
她如今的变化,又怎能以沉默一言蔽之。
赛马节开始那日,她负责照顾白音宝力格的赛马。
白音宝力格顺利从飞鹰毕业,拿到了见习骑师的证书,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参加国际赛事,基地特意给他配了一匹纯血马参赛,因此,他整个人斗志昂扬。
“萨仁图娅。”他在赛前问月光,“你信不信我这次一定能跑出头马?”
上午是前两百的纯血马草地赛,月光习惯性地以驯马师的眼光来评估他与赛马的配合度。
片刻后,月光说:“这匹马更适合长途赛。你可以把精力更多放在下午的五千五百米上。”
白音宝力格认为她不相信自己,有些憋红了脸:“我短途也能跑得很好!你等着瞧!”
月光未置可否,牵着他的马朝闸口走过去。
“要开始了。”她说,“加油。”
月光并不等比赛开始,就转身离开。
赛场旁是错落的建筑群,有马文化博物馆,星级酒店和一二层可以开After party的宴会大厅,甚至有一所尚未开幕的马术学校……
设施规模虽然不比山光道,但已算得上应有尽有。
远处是美林谷山林风响,她走出人潮,看到建筑群前面大片的停车位,几乎已被各种车辆占满。
身后的赛场传来开闸的铃声,欢呼声,她脑中却只冒出一个想法,初次承办国际赛马节就能有如此盛况,是一开始就可以预想到的吗?
还是……他做什么决策,都会如此成功?
记忆里,他似乎走的每一步都是对的,每个决定都不曾有过疏漏。
他看到的大局,她永远只能窥见一部分,以至于,她的报复也进行得漏洞百出,跌跌撞撞宛如孩童,需得他在最后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收拾残局。
这么久以来,她到底……都给他带来了什么呢?
她最炙烫的爱早就葬在南港之下,而今回馈给他的情绪价值不堪一提。
她没有和他比肩的事业,给不了他任何助益,更不能锦上添花。
她出身卑微,与他在一起换来的是旁人的疑惑,并非祝福。
她曾那么想努力地赶上他。可现在才明白,原来放弃反而来的更容易一些。
月光回过身,隔着人影,看到白音宝力格朝她策马过来,表情羞赧。
他说萨仁图娅,我没能拿第一。
恍惚里,却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一人一马的身旁。
她疑心自己出了幻觉,机械地牵住白音宝力格的马,少年翻身下来,仍在她面前喋喋不休说着什么,她的视线却僵硬地定格在他身后。
有人一步一步地朝她靠近,于盛大的嘈杂中,于正午的阳光下,于她归来一个月的故乡里。
原遗山在两步外停下来,一身笔挺的西装,仿佛是刚刚从金融大楼的会议室里出来,怀中却抱着一个与气质极为不符的包裹。
她认得包裹布料的纹络,几乎立刻猜出了里面装的是什么。
有两秒,月光忍不住浑身僵硬。
那是十七岁那年,她离开喀喇沁时,宝云给她的首饰盒。
是每个喀喇沁女儿都有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