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其实已经猜到,利少荣接下来要说什么。
她并不打算逃避,她需要、也应该给对方出口的机会。
撇开亏欠二字不谈,她和他之间还有三年牵扯不清的情分,之所以说牵扯不清,后来想想责任全在自己。
她一早就知道利少荣对自己的心思,可他说要帮她离开的时候,她还是答应了。
明白一个人喜欢自己,还要接受对方无条件的帮助,或有利用之嫌,可那时候她走投无路,几乎连命都丢了,更因邵昊英而在海市无法容身,她没得选。
不过是万念俱灰之际,仅存的一丝求生之志,令她抓住了唯一一只朝她递来的手。
月光沉默地凝视利少荣,他的眉眼早不复从前潇洒恣肆,或因回国以来境况迥异,再没有了任性的资本,气质沉稳了许多。
利少荣垂着眼,说完从前,静了两秒,忽而自嘲地撇了撇嘴。
“说来好笑,我这么大一个人,却还要被家里逼着相亲。”
利少荣近乎冷漠地道:“我知道我妈妈打什么算盘——老头子一去,她急需一个靠山让她能和死对头斗下去,就把注意打到了我头上。”
他沉默地用手折弄桌上的纸巾:“我要是留下,就得当她的武器。但,我也可以走。”
砂锅里的粥还剩下大半,月光却因紧张而胃口全无。
她搁下汤匙,问:“走去哪儿?”
他抬眼:“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对不对?”
月光动了动唇:“可是……”
“如果他真的对你好,你就不会走了,月光。”利少荣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但我不一样,那三年我怎么对你,你感觉得到的,除非你是石头心肠。”
月光怔怔地,神色茫然。
“原遗山不可能和你一起回喀喇沁,因为他那样的人永远都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顿了顿,他笑了一下,“但我可以,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几年前我能放下一切带你去澳洲,现在也一样。”
“可是那时候你想要离开,并不全是因为我,少荣。”月光很冷静地说,“就像现在,你更想要的是逃离,是自由,还有,不再为人掣肘。至于我……你知道,无论你要求什么,我都会点头答应。”
利少荣蓦地脸色煞白。
连努力装作自己是透明人的高颖,也忍不住偏头看向身侧过分清醒的女孩。
月光的面上不带任何表情,正如她与这尘世的热闹毫无干系一样,在一腔热忱的告白面前,同样疏离而又剔透。
在令人难堪的沉寂里,她顿了顿,随后认真地问利少荣:“你要我努力去爱你,或是回馈你吗?如果你要,那我就去做,心甘情愿。”
这是何等吊轨的一番回应。
高颖头皮发麻地观察这利少荣的表情,几乎害怕这位少爷拍案而起。
可他竟没有。
或许因为有过长时间的相处,他对小丫头的脑回路和性格早有大致的把握,听到这话,也只是陷入沉思。
“如果我说我要你的努力,那原遗山呢?”
利少荣意识到,在她做的所有决定里,似乎都没有考虑过原遗山的存在。
两个人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
还是说,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月光说,“我多希望这七年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我依然还在草原上,牵着我的奥敦图娅。每年最高兴的事就是赛马大会,最害怕的,不过是放牧时遇到的一场暴风雨。”
“从十七岁开始,离开家乡是因为亏欠,走上赛场是因为亏欠,就连现在,录制这个节目,还是因为亏欠。”
“我永远在还债,似乎怎么也还不完。”
月光声音哽咽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
“我已经……快忘记了为自己活着是什么样子。”
那天晚上,利少荣没有再提起要和她一起离开的话,只是在她上车前,罕有地,握住她手臂。
他一向是懂得分寸的,因为亲眼见过她纵身南港的惨状,更知晓她被邵昊英胁迫的过往,因此谨慎再三,始终不曾有过任何逾踞。
这一次,在月光诧异地转眸看向他时,他轻声问:“可以抱抱你吗?”
抿了抿唇,月光倾身,在半开的车门前将他环住,紧接着,迎来他更紧的回抱,手臂勒过脊背,温热的掌心按在她后颈。
发丝与他的呼吸交缠着,耳边传来他很轻的呢喃。
“我知道今天的我很自私,可我不是第一天这样自私,否则我也不会带你去澳洲。我对你一直有私心,你知道的。”顿了顿,又道,“我会去喀喇沁找你,那时候我希望你心里已经没有亏欠了。”
她哽住呼吸,半晌才轻轻“嗯”一声。
“你要把奥敦葬在哪里?”
“我们从前常去的一条小溪,她很喜欢在那里喝水。”
“照你说的,努力就会爱上我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呢?”利少荣放松手臂,拉开一点距离,握着她肩膀,四目相对,“是努力才爱上的吗?”
不知为何,因这一问,她眼眶泛红。
有什么早在她心底扎下根,须根蔓延至血脉相连的深处,一旦起念拔去,就会牵筋动骨。
月光如实道:“没有努力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
意识到,已经迟了。
“所以。”利少荣艰难地笑了笑,“我也不要你努力才有的爱。”
她迟疑:“可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那就不要给。”利少荣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尽量语气平淡地说下去,“我们至此两清了,轻松一点,你不欠我什么了。”
在她盈盈眸光里,他一字一句道:“我们是在最糟糕的时候,自愿地去选择陪伴对方的,我以为带你远走高飞你就会爱上我,但你没有,我愿赌服输。那几年,你什么样子我再清楚不过,单是要正常地呼吸,活下去,已经很难很难,我怎么还能奢望你有余力去爱别人。你甚至都没有好好爱过自己。”
高颖送月光回到家里已是夜半。
“抱歉,月光,今天你和利少荣见面的事,我可能会和……”
“没关系,这是你的职责所在。”月光在阶前回身,打断她。
降下的半截车窗里,露出高颖神色复杂的脸。
“你似乎真的不在意现在拥有的一切。”
月光不解:“我拥有的?”
“原遗山女朋友的身份,你现在住的、多少人可望不可即的顶级别墅,上节目走红的机会……”
高颖一样一样地数给她听,在陪伴了月光一段时间后,高颖第一次想要说点超出助理身份的话。
“我其实不是很明白。”
高颖笑了一下,在她看来,月光放弃一切、甚至是与原遗山分手也想要回到喀喇沁的想法,是很离谱的。
哪怕在今天听了月光和利少荣的一番对话之后,高颖还是觉得月光所说的那些“亏欠”之类的心理压力,简直称得上幼稚。
接受别人的好,就觉得亏欠了吗?
难以理解。
月光沉默地看了高颖几秒。
这位原遗山特意派到她身边的助理,出身优越,学历高,见识广,她感觉得到,高颖对于服务她这件事,心里是有微词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
或许在高颖眼里,她只是一个极其扁平的人物。
当撇开所有不堪的过往,她如今拿得出的身份,不过是,原遗山的附属品。
她于是笑了一下,无意与高颖探讨自己执意要离开的“任性”。
“我只是一个草原上长大的野孩子。”她说,“你口中我现在拥有的东西,对我来说,却并不是必需品。”
高颖困惑地皱眉,在海市,还有什么比身份、地位、金钱更称得上必需品的吗?
但她没有问出口。
月光亦不再言语,转身迈上台阶,开门进去。
偌大的别墅四下空寂。
明天没有录制,月光在客厅里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起身去地下打开原遗山的酒柜,随便拿了一瓶酒,断断续续喝了大半瓶,才谨慎地把酒瓶放回去,上楼睡了。
隔天一睁眼,头痛欲裂之余,发现自己被人长手长脚地拢在怀里,脊背贴着他滚烫的胸口,心跳一下一下地震颤在皮肤。
扭过头,对上男人英俊的睡颜,酒醒了大半。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不是出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