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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杂乱的屋中,只有她是干净明亮的。

“不要打我娘……”小女娃哭得满脸是泪,带着几分怯弱挡在王大花面前:“求你们了……”

两人对视一眼,暂时收了手,骂道:“你娘要是不挡道,谁稀罕打她!”

他们将王大花和小女娃扯到一边,气势汹汹地挤进窄小的内屋,像是报复一般将床掀翻、柜子踢开,把锅碗瓢盆砸了个稀烂。

一无所获。他们走出来,又往瘫倒在地的王大花猛踹了几脚,恨恨道:“下次再敢妨碍公务,就等着去牢里吃棍子吧!”

日已西沉,昏黄的光照得天地一片污秽。

两人厌烦地扇了扇鼻间的鱼腥气,冲一旁的小多道:“这几天雨大路难走,出工累得很,你明日多拿些茶水钱来。今个儿先收工!”说罢,他们又往王大花身上吐了口浓痰,骑着马走了。

马蹄声远去,院中只剩小女娃的泣声。她用抹布擦着王大花身上的脓痰,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呜咽着说:“娘,他们走了。”

王大花知道他们走了,可她疼得起不来。方才好几脚都踹在她肚子上,重得像是用铁锤砸……她肺腑间像是有针扎,喉间腥甜,她怕女儿担心,不敢开口说话,强撑出一个苦涩的笑。

小女娃很懂事,低着头去收拾内屋。碗全成了碎瓷片,幸好有几块碎得大些的,勉强能用。锅里的剩饭还在,用火烘一烘就能吃。她用烂瓦片盛着几口剩饭出来,放在缺了个腿的矮几上,轻轻拍了拍王大花的肩:“娘,吃饭啦。”

王大花费力从地上爬起来,额上的冷汗在夕阳下像是一滴滴滚烫的油。她颤颤巍巍走到槛边想将门合上,却见外面还呆站了个小少年。

是没走的小多。

他脸色有些难看,支吾道:“对不住。”

王大花看着他,没说一句话。

“对不住。”小多微微低下了头。

王大花合上了门。

在外面忙了一天,小多带出来的钱都敲干了。他把身上翻了个遍,没钱。索性心一横,脱下自己的靴子,拿出鞋垫下用油纸包着的十两银票,塞进门缝里。

“若是不够,来梁家货仓找我,我姓郭。”

说完这句话,小多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屋里才燃起一盏油灯。

王大花简单处理着伤口,小女娃从内屋又端来一碟剩饭,矮几上共有三双筷子。

“娘,我下去吧。”小女娃说。

王大花摇头拒绝了:“地窖里臭,小娃娃闻了那股味道长不高。”

她起身走到门前,拿起那张银票看了看,递给小女娃:“明天你去抓几副药来。”

小女娃接过银票,问:“买治跌打淤青的,还是止血续命的?”

王大花想了想,答道:“你就说我杀鱼时砍断了指头,问问大夫用什么药好。”

交代完毕。王大花走进内屋,移开柜子,拉开地窖的石盖。

一股恶臭的气味涌上来,小女娃微微皱了皱眉。她将手里的破碗和油灯递给王大花,道:“我在上面守着。”

王大花踩着梯子下了地窖。

小女娃站在窗边,她从破洞往外望,带着烟火气的风也从破洞钻进来,统统撞在她的脸上。她闻到了肉的香气,闭上眼,像条饿极了的狗一样用力地嗅着风……这肉味不腥,鲜得很,一定是伴着蘑菇炖得软烂的小鸡仔……

她越闻越饿,咽口水的动作却被地窖里的人语声打断了。

“从前我得意时,不知多少人围着我打转……如今我落难了,身边就只剩花姐你了。”

小女娃眼中满是厌恶。

“有我一个,还不够吗。”王大花轻声问。

“够。”男人虚弱地笑了笑,“当然够。”

王大花没接话,自卑地沉默了。

男人赶紧哄着她说:“花姐,等我把伤养好了,我就带着你们母女走。我在外面存了钱,够我们逍遥一辈子了。”

王大花抽了抽鼻子,像是感动哭了。

小女娃用手指将窗上的破洞戳得更大,嘴角浮出讥讽的笑。若真有那么好心,岂会连她娘身上的伤都懒得过问?

她垂下眼,默默回想着小多走前说的话。

——

小多将这几年的错账摆在昭昭面前,汇报道:“这几日签下的米粮一半都已送来了,存粮的廒房不够用,怕是还要新建两排。货仓的墙修好了,木材和石料运来就入库。”

“好。”

烛光澄黄,昭昭正盯着纸上的几个名字看,时不时用毛笔添几个字。

小多瞟了一眼,嘀咕道:“昭昭儿,你这是要给谁送礼?”

刚回来不久,昭昭还没来得及跟小多说这事。她简单说了前因后果,道:“明天穿光鲜点,一起去陪县里的户房和刑房吃酒。”

小多皱起眉:“咱们现在也玩上官商勾结这套了?”

昭昭头也不抬地答道:“做生意嘛,早晚的事。”

小多默了会,道:“昭昭儿,你既有法子把江生私户上的钱捞出来,就不必再找衙门帮忙抓人了吧。”

听他语气不对,昭昭问出了何事。小多将王大花挨打的事说了,叹气道:“那小女娃怯生生的,又可怜又倔强,像极了几年前的你。”

他原以为这话能唤起昭昭的同情心,谁料昭昭忽然搁了笔,笑道:“奇怪,我竟不知自己何时怯生生过。”

小多盯着桌上被溅出的墨星,道:“那群官痞子不是好货。他们边搜查罪犯,边欺压百姓,你若坚持如此做,不知还有多少人因此遭难。”

昭昭收了笑:“哦,你是把他们作的恶算到我头上来了。”

见小多缓缓低下头,昭昭不由自嘲,幸亏没把买凶追杀江生的事告诉他,否则他又要接受不了了。

“昭昭儿……”小多攥着拳,“咱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地做生意?”

昭昭被这话逗乐了,趴在桌上笑,落在窗纸上的影子和烛火一起摇。

她既没有说‘干干净净是做不了生意的’,也没有说‘不择手段赚的钱里也有你一份利润’,而是在笑了很久后,轻声说:“北边儿要打仗了,你去从军吧。”

小多知道,昭昭这是在赶他走。但他点了点头:“等忙完这阵子,我就去打听入伍的事。”

两人沉默,屋里只听得见灯花爆开的声音。

昭昭怕他尴尬,笑道:“你是不是在想,这趟万一亏了本,就赚不够赎身脱籍的银子了?”

“……不是。”小多掐了掐掌心,“昭昭儿,要是哪天我走了,你身边没人,用谁也不能用那个小蛮子。”

被他这么一点,昭昭才想起这几日都没怎么见过丹葵:“也不知她最近都在干什么。”

小多正色道:“她天天拿个炭笔在羊皮图上勾勾画画,像极了敌国派来的奸细。保险起见,早些把那群叫花子和她赶出去为妙——咱犯不着为了省人力工银,就往身上招祸。”

屋外狂风大作,窗砰一声被吹开。昭昭压住桌上的书和纸,盯着漆黑的夜色看了会,轻声道:“不必赶她,时候到了她自己会走的。”

“为什么?”

“她守株待兔等的那个人,恐怕永远都不会来了。”

——

官商勾结,官商勾结,这四个字说的容易,却不具体。实际上哪里是勾结?分明是商人跪着摇尾巴,拼命去舔官老爷的鞋。

昭昭坐在八仙桌一角,仔细瞧着桌上的佳肴,主菜是驴炙和清蒸鲈鱼,周围摆着八大碟糖缠果子,另有兴化的军子鱼、临江的黄雀、江阴的河豚,全是有钱也难买的好东西。

酒分两种,一种是户房李大人爱喝的杨梅醉,一种刑房张大人爱喝的烧刀子。

昭昭记住了模样不同的酒壶,心想待会千万不能倒错了。

厢房门被推开,小厮将一个精致的竹桶放上来。

昭昭疑惑:“这是什么?”

小厮笑道:“李大人的小妾也来,她信佛,只吃斋饭。”

昭昭翻出袖里的纸条一看,忙问道:“不是他家正房来吗?我礼都备好了。”

小厮道:“这老爷们的事,咱也说不准啊……昭昭姐,你赶紧再去备一份礼吧,李大人宠那小妾得很啊。”

小厮走后不久,小多就推门进来了。他让两个伙计把装礼物的大箱匣稳稳放下,嘀咕道:“昭昭儿,你求他们办一回事儿,给点银子足矣,何必又是请饭又是送礼?”

“一个管商业,一个管刑法,我又不止用他们一回。”昭昭打开箱匣,原本备给李家夫人的金镯子有些俗了,转手另送,那小妾怕是不会喜欢。

“小多,快去买件跟佛法有关的物什回来。”

小多气还没喘匀,又被指使出去,像匹歇不了蹄的马一样。

没办法,昭昭走不得。这种席上讲究规矩,身份低的必须早些到,恭恭敬敬地候着。

月亮升起,已经入夜了。昭昭时不时隙开窗缝,望望楼下有没有马车来,见没人来就立即将窗关上,生怕冷风吹凉了桌上的热菜。

昭昭心里打着鼓,砰砰砰的震耳欲聋。万事开头难,这种时候将来还会有很多。为了给自己壮胆,昭昭抿了一杯酒,嗓子和脸一起烧起来,她到铜镜前照了照……好好好,今晚的妆画得不错,显得她老成。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姐儿走进来,摇着扇子盈盈落座。

“哪儿是张大人的位置?”姐儿问昭昭。

昭昭指着副主座旁边的位置,笑道:“姐姐请坐。”

这多半是张大人在花巷里的相好,被席应真弄来热场子的。

姐儿挪了屁股,没好气道:“我家张大人只能坐副主座?”

昭昭解释道:“主座留给户房李大人,他比张大人大十岁,辈分上——”

“行了行了。”姐儿摆着扇子打断昭昭的话,不耐烦道:“最不爱听这些臭规矩。”

昭昭在心里叹了口气,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上去:“是我招待不周,姐姐别皱眉,待会还得劳烦姐姐陪张大人呢。”

姐儿收了钱,脸色稍稍好转。

昭昭和她聊了没几句话,忽听楼下马嘶车停,人终于来了!

昭昭连忙下楼,却见俩小厮跪在马车前当人肉脚凳,先下来的是个通身素净的娇柔女人,后下来的是个肥头大耳的胖男人,差点没把俩小厮的背踩断。

这就是户房李大人和他的信佛小妾了。

昭昭笑脸迎上去,说了几句好听又油滑的客套话。

李大人用被肥肉挤细的小眼睛瞟了瞟昭昭,似是有些不屑:“你是她的妹妹?”

昭昭愣了愣,过了会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席应真,笑道:“是,是……”

“差点意思。”

李大人轻蔑地收回目光,搂着小妾往楼上去了。

没一会,张大人也来了。这次不用昭昭去迎,旁边的姐儿一阵风似地冲了上去,搂着张大人的手臂笑道:“达达,您最近总不来看人家。”

张大人是个老油子,晓得这是席上安排的。他搂着姐儿说了几句腻腻歪歪的话,又拍了拍昭昭的肩,半是揩油半是夸奖道:“小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还很会来事嘛。”

昭昭忍着恶心,笑脸回应。

等落了座,昭昭按规矩说了一堆的奉承话,又挨个挨个敬了一圈酒。

李大人原本对她不感兴趣的,见她脸色绯红有几分姿色,开口问:“你姐姐说,建新楼的事是你负责的?”

昭昭给他添上一杯酒,连忙答是。

李大人一手捏着酒杯,一手捏着小妾的下巴,把酒都灌进她嘴里,再就着她的嘴喝了。

昭昭离得近,看得清,瞧见那两张嘴分开时拉丝直犯恶心。

李大人擦了擦嘴,问道:“遇上麻烦事了?”

昭昭答是。

李大人用细细的眼睛将昭昭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意有所指道:“只要喝开心了,什么事都好说。”

又喝了几圈酒,昭昭强撑着没有醉过去。她算是理清了,李大人好色,张大人贪财,都不是什么好货。

眼前晕乎乎地发晕,昭昭离座,从箱匣里拿出备好的礼盒呈上去。张大人掂掂重量,晓得里面全是银子,满意地笑了笑。李大人却在昭昭呈礼盒时心怀不轨,想掐一掐昭昭的腰。

昭昭瞅着他那张胖头蛤蟆脸,灵巧地躲过去了。动作有些大,被小妾注意到了。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小妾面露不悦,发难道:“姑娘,这桌上就我不配得一份礼?”

昭昭恭敬道:“姐姐,我知道您信佛,寻了物什送去佛前开光。大师说必须要供够二十四个时辰,还要等半个时辰才送来。”

“你倒是个有心的。”小妾挑眉道,“不过你是哪年生人?竟叫我姐姐。”

昭昭把自己年纪往大了报,胡乱说了个八字。

话音刚落,小妾就笑了:“这可真是巧啊。”

巧?

昭昭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是好事。

小妾搂着李大人粗圆的手臂,撒娇道:“老爷,您记不记得大师说我命中无子,必须要解了业障才能为您生儿育女?”

李大人花心归花心,却是极宠她:“记得,记得。这业障如何解啊?”

小妾回眸瞥了昭昭一眼,笑道:“大师说我需得认个干女儿,这干女儿的八字不偏不倚,正是这位妹妹的八字。”

饶是喝得醉醺醺,昭昭的红脸也骤然白了。她知道捧臭脚难,却没想到会遇上如此明晃晃的羞辱。

李大人看向昭昭,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问:“你认不认她做干娘?”

厢房里瞬间静了,除昭昭以外的四人都不说话,等着她回应。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昭昭松开攥紧的衣袖,用又轻又快的声音说:“干娘。”

小妾掩嘴笑起来,满脸得意道:“我没比你大几岁,你这声干娘倒喊得不嫌羞。”

昭昭打着哈哈,又说了几句奉承话。她脸上的笑像是凝住了,再用力都抹不去似的。

她转着圈给桌上的人添酒,直到李大人笑着夸她会来事,她才放下了酒壶,讪讪道:“桌上菜冷了,我去让厨房补几道。”

转身那一瞬,昭昭脸色瞬间阴冷。她扶着墙走到一处阳台,见四下无人,扶着栏杆哇哇大吐起来。

今晚什么都没吃,只干巴巴地喝了酒,嗓子和胃辣得像是火在烧,疼得她直流泪。

昭昭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捂着肚子,无声地哭起来。

耳边响起脚步,此时会来找她的只有小多。

她把头埋在膝盖中,闷闷道:“我记住那女人的脸了,将来我饶不过她……她是什么东西,狗仗人势,逼我叫她干娘……”

她又抱怨了几句,得不到回应,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猛然抬起了头。

月光下,修逸垂眼看着她,眉眼温柔,仿佛能渡尽她所有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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