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但在外人面前一向铁骨铮铮的林司寇,在面对自家夫郎时,一向是最擅服软的。
林惜抱着人坐到吱呀作响的床榻上,就着昏暗的灯火,捧着长孙砚的脸,去瞧他的表情。
本以为这人又是咬她,又是打她的,此时脸上定然是咬牙切齿的,谁曾想她手才抚上他的脸颊,就摸到了一手的泪。
西北风大,长孙砚能在沉沉霜夜出现在这里,想来定然是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敢停歇,因此现下的模样实在算不上好看。
抛下了美冠华服,昏暗灯火下的长孙家大郎君不仅头发散乱,衣裳褶皱。
一张如美玉一般莹润的脸也被大漠的风霜吹皴了,两颊染上了粗糙的红色,唇上也裂开了数道口子,叫人一瞧便知他一路而来,定然遭了不少罪。
他自小娇养,入了林府后林惜更是将人宠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冬日里一点儿冷水都未曾沾过,几乎就是应了那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骄奢之语。
可如今却为了生死不知的枕边人,不远千里,自暖窝似的京城长远跋涉,踩着几乎要将人没过的积雪,顶着凌冽的寒风,弄得一身狼狈,出现在这里。
林惜原本心里准备了一大箩筐的撒娇卖痴,嬉皮笑脸的讨饶话顿时就说不出来了,鼻头发酸,喉头也跟着一紧。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想要替他揩去眼泪,但又怕自己满是茧子的手将人给弄疼了,只能换了指背,将他无声滚落的泪珠轻轻刮去。
“润……石。”
林惜只觉喉头酸涩,素日里叫得极为顺口的两个字,也似在舌尖滚了千百遍,才能勉强唤得出来。
听见她近乎呢喃的轻唤,长孙砚轻轻别过了脸,似是不愿叫她瞧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但泪却落得更凶了,似是要将这数月而来的担惊受怕,思念成疾,都尽数隐没在眼泪中。
“别哭了,天气冷,风大,仔细脸疼。”
见他泪多得似要止不住,林惜将他头扳了过来,从怀里掏出一直贴身带着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替他细细擦泪。
“你若是委屈,打我骂我都使得,只是别哭了,伤眼睛。”林惜替人擦干了眼泪,又低声哄道,声音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谁要打你骂你,你自去送死,等埋了你,我转头就抱着玉奴另寻人家去。”长孙砚再次将脸别过去,语气愤愤道。
玉奴是两人的孩子,虽然当初林惜在郦帝面前说了那通自己无法人道的谎话,但事事无绝对。
等过了几年,确定长孙砚身子确实养好了,而郦帝对自己的忠心也不再怀疑后,京城便适时出现了一位专治此症的杏林妙手,求女心切的林司寇府上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传出了喜讯。
“玉奴可是说过只要我这个娘亲呢,你找别人,她怕是不依。”
长孙砚这话说得刻薄,若是遇上个气量狭小的妻主,定然要治他个诅咒妻主,不安于室的罪名。
可林惜知晓他只是在说气话,因此听了不仅不恼怒,反而还顺着他的话头笑着开口道。
“且我心中念着你同玉奴,并无向死之心,便是爬也要爬回京城缠着你,你可别想抛下我,做那清清静静的林司寇遗夫。”
本是长孙砚在气头上口不择言先咒林惜的,可如今听着她好似一点儿都不忌讳一般,张口便是什么向死啊,遗夫啊之类的晦气词,长孙砚却反倒有些急了。
“说什么混账话!都说祸害遗千年,谁要做你的遗……呸呸呸!”他伸手一把捂住林惜的嘴,眼里的后怕与惶恐清晰可见。
“好,我不说了。”林惜握住他的手腕,在他掌心落下一个轻吻,“我这辈子还要瞧着玉奴成家立业,同你一起白头偕老呢。”
似是被“白头偕老”几个字取悦到了,长孙砚肩膀一松,神色终于缓和了起来,整个人有些卸力般地依进了林惜怀中。
“既要同我白头偕老,又怎么净做些叫我心惊胆战的事,阑州屯兵数万,如何就缺你一个骑兵统领,你可知我在京城听到你陷在雪原,生死不知之时,心都要碎掉了。”
“玉奴在我怀里哭得厉害,初时我想着,若你去了,我绝不独活,后来又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将你带回来。”
“一路而来,我见着了不少被大雪压塌了屋舍,流离失所的百姓,若是放在平日,我早就叫人上前接济了,可那时我瞧着他们,心里却只想着,他们有官府管着,有棚子住着,尚且被冻得涕泗横流。”
“那你呢?夜袭最讲究兵贵神速,轻车简行,你们定然只带了极少的粮草,茫茫雪原,无处遮蔽,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活下来。”
“我从前不信神佛,虽也同父亲进香拜神,但到底心里只以为那是些无能为力的人寻找的心里慰藉罢了,可来的路上我却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
“我求他们,不拘是哪一路的神仙,只要他们能保下我妻子的性命,那我愿意散尽家财为他们修缮庙宇,重塑金身,一生茹素……”
长孙砚倒在林惜怀里,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这些时日以来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林惜却还是从他不时发抖颤的身子感受到了他的心有余悸,不由得紧了紧环着他的手臂,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长孙砚似是将心里话吐了个干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林惜低头看去,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闭着眼睛睡了过去,但紧蹙着的眉头和不时颤动的睫羽却都在昭示着他睡得并不安稳。
林惜轻叹一声,伸手爱怜地将他拧着的眉头抚平,又替他拢了拢大氅,便准备将人放到床上。
但她才动了动,便感觉到自己的袖口一紧,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长孙砚虽然睡着了,但一双手却仍是死死地攥着林惜的袖子,仿佛生怕她一个转眼便如那落到掌心的飞雪般,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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