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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雷斯蒂尔大夫正在睡梦中。梦里有人呼唤他,管他要什么东西。不管这些人是谁,他急着满足人家的要求,于是东跑西颠地找他们;人没找到,却听见他们仍在呼唤他的名字。最后他睁了眼。

“谁?”他问。

“是我,先生。弗兰克,先生。”

“什么事?”

“阿什福德先生来了。他想跟您说句话,先生。”

“出什么事了吗?”

“他没说,先生。不过,我看肯定出事了。”

“他在哪儿呢,弗兰克?”

“他不肯进门,先生。怎么劝都没用。他在大门外头呢,先生。”

格大夫把两条腿放下床,猛抽口气。“冷啊,弗兰克!”他说道。

“是的,先生。”弗兰克帮格大夫穿上睡衣,套上拖鞋。他二人啪嗒啪嗒穿过一间间黑幽幽的屋子,走过一片片黑幽幽的大理石地板。走到玄关处,有盏灯还点着。弗兰克拉开对开的大铁门,提灯走了出去。格大夫跟在他后面。

石台阶一路延伸到黑暗里。只有海水的气味、浪花拍打在石头上的声响,以及黑暗里时不时的闪烁和晃动,提示着观者台阶下面即是运河。周围有几栋房子的窗口和阳台还点着灯。再往远看去,就只有黑暗与静寂。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格大夫叫道,“阿什福德先生在哪儿?”

作为回答,弗兰克往前方右侧指去。桥洞底下,一朵灯光突然绽放。格大夫借着灯光看见那里候着一艘刚朵拉。船夫几篙子将船往他们这边靠。船越来越近,格大夫看出来船上有个乘客。尽管弗兰克都告诉他了,格大夫还是费了些工夫才认出他来。“阿什福德!”他喊道,“老天啊!出了什么事?我都没认出您来!我……我……我的好朋友。”格大夫舌头不好使了,不知说点儿什么才合适。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他的想法渐渐确立,以为自己和阿什福德之间的关系很快就会变得不一般了。“快进屋来!弗兰克,快!给埃文先生端杯酒来!”

“不!”阿什福德叫道,嗓音沙哑而陌生。他用意大利语跟刚朵拉船夫急切地说了几句。他的意大利语比格大夫流利得多,说了些什么格大夫没听懂,不过很快也就明白了——船夫开始把船往远处撑了。

“我不能进去!”阿什福德喊道,“别让我进!”

“好吧,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被诅咒了!”

“诅咒了?不!别这么说。”

“我非这么说不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到现在!我刚刚让船夫把我拉远一点。我离您家太近的话不安全。格大夫,您一定得把您女儿送走!”

“弗洛拉!为什么?”

“咱们附近有人打算害她!”

“老天啊!”

阿什福德双眼睁大:“有人打算把她一生打入无尽的苦海!被一个狂野的精灵奴役,受其摆布!那古老的监牢一半是砖石与泥土,另一半是冰冷的巫蛊。恶毒,恶毒!可话说回来,也许并不那么恶毒——他这么做还不是天性使然?他又怎能控制得住?”

格大夫跟弗兰克一句没听懂。

“您这是病了,先生,”格大夫道,“您这是发着烧呢。快进屋来。弗兰克能给您调点儿什么喝了舒爽舒爽,把这些害人的念头都赶走。快进来,埃文先生。”他往台阶旁边略微退了退,好让阿什福德过来,可阿什福德没理会。

“我以为……”阿什福德刚开口又立马住了嘴。他停顿了好久,就仿佛把自己要说什么给忘了,随后才重新拾起话头。“我以为,”他又开了口,“索恩他只不过是对我撒了谎。可我错了。大错特错。他对所有人都撒了谎。他把我们都骗了。”说完,他又对船夫吩咐几句,刚朵拉离了岸,驶向一片黑暗。

“等等!等等!”格大夫大喊,可船已然离去。他呆呆地望穿黑暗,盼阿什福德再露面,可他没再出现。

“我要不要跟过去,先生?”弗兰克问。

“咱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敢说他是往家走了,先生。我可以走路跟过去。”

“过去跟他说什么呢,弗兰克?咱们的话,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去。不了,咱们进屋吧。还有弗洛拉要操心呢。”

可一进了屋,格大夫就手足无措地站着,全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一下子显出他这个年龄应有的老态了。弗兰克轻轻搀起他的胳膊,领他走下一道幽暗的石梯,进了厨房。

这么一间厨房要供给楼上那么些大理石的大房间,地方实在太小。白天,这里潮湿而阴暗。窗户只有一扇,开在墙面高处,刚好高于屋外的水面,窗外罩着一只粗重的铁格栅。也就是说,这间厨房的大部分空间都在运河水位之下。可由于刚跟阿什福德见了一面,这里便显得温暖且熟稔。弗兰克多点上几支蜡烛,把火捅旺,后又灌上壶,给他俩煮些茶喝。

格大夫坐在朴素舒适的厨房椅上,两眼盯着炉火,陷入了沉思。“他一说有人打算害弗洛拉……”他发了话。

弗兰克点点头,就好像知道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我不禁想到他指的正是他自己,弗兰克,”格大夫道,“他怕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伤了弗洛拉,于是跑来给我个警告。”

“就是这么回事,先生!”弗兰克赞同道,“他是来提醒咱们的。这就能看出来他本质上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格大夫情真意切地说道,“可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都是这魔法闹的,弗兰克。一定是的。这是门怪营生,我总忍不住盼望他要干了别的就好了——军人、牧师、律师都行!咱们跟弗洛拉怎么说,弗兰克?她肯定不愿意走的——这毫无疑问!她肯定不愿意离开他。尤其是……他生着病的时候。我怎么跟她说?我得跟她一起走,可到时候谁留在威尼斯照应埃文先生呢?”

“我跟您留下帮魔法师的忙,先生。让弗洛拉小姐跟她姑姑一起走。”

“对啊,弗兰克!就这样!咱们就这么办!”

“不过,我得说,先生,”弗兰克补了句,“弗洛拉小姐根本不需要别人照顾。她跟别的小姐太太们可不一样。”弗兰克跟格雷斯蒂尔一家生活的年头久了,已经染上这家人的习惯:都以为格小姐能力超群、聪颖过人。

格大夫和弗兰克觉着他们已经把眼下能做的都做到了,于是就都回去睡了。

然而,深更半夜制订计划,跟光天化日之下将其执行完全是两码事。正如格大夫所料,弗洛拉极力反对离开威尼斯,离开埃文·阿什福德。她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她走?

因为,格大夫说,他生病了。

那更有理由留下来了,她说,到时候得有人看护他。

格大夫暗示她阿什福德的病是有传染性的,可他无论出于本能还是意愿,都算是个实诚人。撒谎,他没什么经验,也干不来。弗洛拉根本不信他的。

行程为何发生变化,格家姑姑不比她侄女明白多少。格大夫实在敌不过她二人联合反抗,只好向自己妹妹说了实话,把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可惜他这人没有渲染气氛的才能,经他一说,阿什福德言语里那股特别的寒意无影无踪。格家姑姑听了,只觉得阿什福德当时前言不搭后语。她自然认为他是喝多了。这种行为虽害人不浅,在绅士中间却并不少见;似乎没必要为了这一家人就全都搬到别的城市去。

“毕竟,兰斯洛特,”她说,“我知道你酒量就很差的。咱们有一次跟西克史密斯先生一起吃饭,你非跟每只鸡都道一遍晚安不可。你跑进院子把鸡一只只从鸡舍里揪出来,鸡跑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半都让狐狸给吃了。我就没见安托奈特跟你生过那么大的气。”(安托奈特是格大夫已经去世的妻子。)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且相当损人形象。格大夫越听越恼:“看在老天的分上,鲁伊莎!我是个大夫!人喝醉了什么样,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于是弗兰克被请来助阵。阿什福德说了些什么,他记得清楚多了。他描绘出弗洛拉永遭囚禁的图景,光这些就把她姑姑吓得够呛。没过多久,格家姑姑就跟他们一样巴不得赶紧送弗洛拉离开威尼斯。然而,在一件事上她不肯让步——这件事格大夫跟弗兰克谁都没想到:她坚持让他们告诉弗洛拉实情。

得知阿什福德失去了理智,弗洛拉·格雷斯蒂尔痛苦不已。她最初以为家里人一定是搞错了,待她终于被劝动,相信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的,她仍坚持认为自己没必要离开威尼斯;她坚信他绝不会伤害她。不过这会儿她也能看出她爸爸和姑姑不这么想,自己一日不走,他们一日难安。极勉强地,她答应了。

姑侄二人离开后不久,格大夫坐在寓所里一间冷冰冰的大理石屋子里,喝杯白兰地安神,打算鼓起勇气去找阿什福德。正坐着,弗兰克进了屋,说有座黑塔什么什么的。

“什么?”格大夫问。他这会儿可没心情揣摩弗兰克闹玄虚。

“您来窗户边上,我指给您看,先生。”

格大夫起身走到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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