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伦敦的大臣们跟阿什福德一样,既不懂舰船也不懂航海。对他们来说,只有一件事显而易见,那就是阿什福德救下了一艘船,替海军部省了一大笔钱。
“这次冒牌主教号获救,”沃特爵士对利物浦伯爵道,“说明派驻一名魔法师在当地好处是大大的,什么危难都能应付。我记得咱们曾打算把索恩派到什么地方去,最后不得不放弃。现在派阿什福德怎么样?”
利物浦伯爵想了想。“我看,”他说,“咱们只有对某位将领在不久的将来赢战法国人有一定把握,才能把阿什福德派去辅佐,否则就是对斯先生才能不可饶恕的浪费,天晓得,光咱们伦敦这边还轮不过来呢。说实话,咱们可选择的余地不大,这样的条件除了威灵顿勋爵再也没别人符合。”
“哦,确实!”
威灵顿勋爵眼下正带兵远在葡萄牙,于是谁也说不好他对此有何意见。可巧,他夫人住在哈里大街11号,跟沃特爵士家正对门儿。沃特爵士当晚回家之前,先敲门拜访了威灵顿勋爵夫人,问夫人觉得威灵顿勋爵对派给他一位魔法师会怎么看。威灵顿夫人个头矮小、郁郁不乐,她的意见她丈夫向来都不大当回事。她说她不知道。
与此同时,阿什福德听到提议却是十分欣喜。阿拉贝拉的欣喜相比之下略有保留,不过还是积极表示赞同。而最大的障碍——说出来谁也不会太奇怪——还是来自索恩。过去的一年里,索先生在很多方面已对自己这位门生产生了依赖。过去要找德罗莱特和拉塞尔斯谈的事情,如今都是跟阿什福德商量。若阿什福德不在跟前,索先生每言必及阿什福德;若有阿什福德在身边,则只与阿什福德交谈。由于之前从未体验,他这份依赖与牵挂来得愈发深切。以往,只要是跟人打交道,他就从来没痛快过。假设会客室或是舞厅高朋满座,而阿什福德好不容易躲出去一刻钟,索先生就会派德罗莱特跟过去,看看他去了哪里、在跟谁讲话。所以,一听说有人提议将他门下唯一的弟子、身边唯一的朋友送去前线,他受了刺激。“沃特爵士,”他说道,“我万想不到您居然能开这个口!”
“可大战当前,人人都要时刻准备为国家做出牺牲。”沃特爵士的声音透着些许恼怒,“您要知道,这样做的人已是数以千计。”
“可他们是当兵的!”索先生大叫,“哦!我相信军人有他存在的意义,可若是斯先生遭遇什么不测,国家的损失可比丢兵折将大多了!我听说在海威科姆有间学校,每年能培养三百名军官。若有幸能教上三百个魔法师,我对天发誓我乐意;若真有那么多人可教,英格兰魔法的处境也许比现在还光明些!”
沃特爵士试过一番,没成功。利物浦伯爵和约克公爵也都积极去找索先生谈,结果谁也没劝动他。索先生听了阿什福德上前线的计划没别的反应,仍只有惶恐。
“先生,您难道没想过,”阿什福德问,“我这一去,能为英格兰魔法赢得多少人心?”
“哦,我敢说有可能,”索恩先生没好气儿地说,“可有什么比眼见魔法师上战场更能激发人们对乌衣王以及一切野蛮邪术的想象呢?!他们会以为咱们召唤仙灵,对话夜枭、狗熊。而我只希望大家把英格兰魔法看作一门不露声色、尊严体面的营生,实际上这门营生就好像……”
“可是,先生,”阿什福德赶忙插嘴,好截住这番听了上百遍的训话,“我是不会带一班仙子骑士做随从的。另外,有些事情咱们若不考虑,就大错特错了。过去咱们经常感叹,抱怨总是被迫一遍遍重复同一种法术。如今受战事所挟,我有机会实践之前从未尝试过的方法——而且,先生,你我不也时常向对方坦言:魔法一旦动手实践,理论就好懂多了。”
然而,就眼下这件事,两位魔法师由于性情差异太大,始终无法达成一致。阿什福德把勇敢赴险、为英格兰魔法争光挂在嘴上,言语、修辞全都跟冒险、打仗沾边,是不可能讨索先生欢心的。索先生一口咬定阿什福德是会讨厌打仗的:“在战场上,人总是又冷又湿。等真到了那儿,你才不会像你预想这般热情呢。”
1811年头两月间有几个礼拜,索恩先生的阻挠似乎确实挡住了阿什福德的去路。沃特爵士、利物浦伯爵、约克公爵以及阿什福德都犯了同一个错误:他们以为若想事成,要靠唤起索先生的高尚情操、爱国志向与责任感。毫无疑问,这些优秀品格索先生当然都具备,可他心中还有些别的原则更为坚定;更高层次的官能,也总会被这些原则所制约。
幸亏还有两位先生能派上用场,而这两位更懂得怎样把事情办好。拉塞尔斯跟德罗莱特和其他人一样急着想让阿什福德去葡萄牙,而他们认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索恩先生的忧患下手,即罗克斯伯勒公爵藏 书室未来的归属。
该藏书室长久以来一直是索先生的心头大患。作为国内最负盛名的私人藏书室之一,它的地位仅次于索先生自己那间,这背后还有一段奇异的血泪史。大约五十年前,罗克斯伯勒公爵——一位高智商、有涵养,可亲可敬的绅士——爱上的人碰巧是当朝王后的家姐。他央求国王答应这门亲事,而国王拿朝廷规矩、礼节、有无先例等等各种理由拒绝了他。(3)此举伤了公爵和王后家姐的心,他二人郑重起誓,彼此相爱至地老天荒,任何条件下不得嫁娶他人。至于女方是否守约,我不清楚。而公爵后来归隐于自己苏格兰边界处的城堡,为了打发孤身一人的日子,开始收集古籍孤本,其中包括绘有精美页边插图的中世纪手稿,也包括书籍印刷刚刚出现时制作的版本,来自像伦敦的威廉·卡克斯顿、威尼斯的瓦尔达斐这类奇才的工坊。到了十九世纪初,公爵的藏书室已成世间一处奇观。公爵本人偏好诗歌、骑士道、历史与神学,对魔法并没什么特别兴趣。然而他这人只要是古书就都喜欢,若说藏书室内魔法方面的作品没收进来过一两本,也不大可能。
索恩先生曾给公爵去过好几次信,央求人家准他查看查看藏书中可有魔法方面的书籍,有可能的话是否能将书买走。索先生紧着打听,人家公爵可不愿意搭理。公爵家财万贯,根本不图索恩给的钱。多年来,他坚守与王后家姐的约定,无子无嗣。他死后,家中一大批男性亲属认准了下一任罗克斯伯勒公爵就是自己。他们纷纷到上议院特权委员会申诉,委员会进行研究之后判定新一任公爵将在科尔少将与詹姆士·因尼斯爵士二人之间产生,而究竟是哪一位,委员会不置可否,说他们仍需研究。事情拖到1811年初还没有个结果。
一个礼拜二上午,天气冷飕飕,下着雨,索恩先生正和拉塞尔斯与德罗莱特二位坐在汉诺威广场宅子的 书房里,齐尔德迈斯也在屋,正代索先生给政府各个部门写信。而阿什福德这会儿正陪太太在特威克纳姆一地看朋友。
拉塞尔斯跟德罗莱特聊着科尔与因尼斯二人的官司,言语间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两回那座着名的藏书室,引起了索先生的注意。
“这两位都是什么人,咱们了解多少?”他问拉塞尔斯,“他们对魔法实践可有兴趣?”
拉塞尔斯笑了一笑:“这您就放心吧,先生。我向您保证,这俩人一门心思只为抢上爵位。想来我就从没见他俩哪怕是翻开过一本书。”
“真的?他们都不爱书吗?好吧,这倒让人心里踏实不少。”索先生思忖片刻,“不过,假设他俩其中一位真继承了公爵的藏书室,又恰巧在书架上真翻着一本魔法方面的稀世珍本,突然起了好奇心——人们对魔法总有好奇心,您知道,这也是我个人成就所带来的不那么理想的后果——他也许会读上一段,受了启发,便挑一两个咒语试试身手。毕竟,我当年就是这样入的门。那时候我才十二岁,从我舅舅的书房里拿出本书看,发现里面夹着一张从一本更早的古书上撕下来的书页。我一读,当场认定,以后非做魔法师不可!”
“是吗?真是太有意思了。”拉塞尔斯的话语里透着极度的厌倦,“不过因尼斯跟科尔二位是不大可能碰上这种事儿了。因尼斯如今得有七十多了,科尔也大约这岁数,谁也没有新的事业追求了。”
“哦,他们家里就没有晚辈吗?没准儿人家正是《英格兰魔法之友》和《当代魔法师》的热心读者呢,没准儿人家只要一看见魔法方面的 书籍就会想方设法据为己有呢!抱歉,拉塞尔斯先生,在我看来,这两位大人年事再高,也不够保险!”
“您这么看也行。不过,先生,我怀疑这些被您出神入化地描述了一番的年轻幻象迷(4)是否还有机会见到这座藏书室。科尔和因尼斯二人为了争夺爵位,打的官司所费不赀。不管将来谁当上公爵,第一要务便是付律师费;一入主弗洛尔斯城堡(5),马上就会搜罗东西卖掉。委员会宣布结果一个礼拜之内,他们不把整座藏书室都公开拍卖了才怪呢。”
“卖书!”索先生慌张地叫起来。
“这您还怕什么?”齐尔德迈斯从书信中抬起头来,“一般人家卖书,最后还不都跟算计好了似的,专为讨你高兴。”
“哦,可那是从前了,”索先生说,“从前全国上下除了我没人再对魔法书有丁点儿兴趣,如今恐怕得有不少人都打算买上几本。我猜《泰晤士报》准会登启事。”
“哦!”德罗莱特叫起来,“要是书被别人买走了,您可以向大臣们提出抗议!您可以向威尔士亲王请示!书若落到您以外什么人手上,对整个国家是大不利啊,索恩先生。”
“除非是阿什福德,”拉塞尔斯道,“若把书买下来的是阿什福德,我想威尔士亲王以及大臣们不会有什么意见。”
“这倒是。”德罗莱特附和道,“我把他给忘了。”
索先生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慌乱。“可斯先生会理解的,他知道书都归我才合适。”他说道,“书还是收归一座藏书室内为好,不应流散各处。”他观望四座,打算看看有谁支持他。“当然了,”他接着说,“斯先生读我的 书,我是不会反对的。谁都知道我的书——我自己那些珍贵的书——有多少都借给斯先生读了,得有……我的意思是,得看是什么题材的。”
德罗莱特、拉塞尔斯和齐尔德迈斯谁都没发话。他们确实知道索先生借给斯先生的书有多少。他们还知道他扣着不给的有多多。
“阿什福德是个正派人,”拉塞尔斯道,“正派人做正派事,他对您一定也是这么个期许。若书私下里只对您一人出售,那么您可以都买了。然而若是公开拍卖,他会觉得自己有权和您竞争。”
索先生顿了顿,看着拉塞尔斯,紧张地舔舔嘴唇:“那你觉得书会怎么卖?公开拍卖还是私下交易?”
“公开拍卖。”拉塞尔斯、德罗莱特和齐尔德迈斯齐声回答。
索先生双手捂住了脸。
“不过,”拉塞尔斯说,慢悠悠地,就好像这会儿才想到,“要是阿什福德不在国内,他就没办法参加竞拍。”他呷了口咖啡,“是不是?”
索先生抬起头,脸上绽出新的希望。
事态于是突然一变:阿什福德先生若能去葡萄牙待个一年半载的,则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