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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历经几朝的位高权臣,李甄警觉世道要变,天将有不测风云,山河不复,可便是先帝也不曾料到,新皇帝才即位几年,皇城就要变天,甚至竟是被自家皇子所夺,事已至此,既已成定局,他只有听命顺从,才得保全自身地位与性命。

未被新帝所杀,如今固然也不能死于反王手下,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知其罪再大作恶再深,也要承大势所趋,为长远思量。

即与谷王在川门,迎反投降,燕军入城,京师陷落。宫中兵马火焰腾起,院阁掀起,新帝不知所踪。

偌大的国城皇宫,竟霎时空荡零落,毫无半点往昔之盛景,有的只是遭蹂躏过后的昏暗深沉。

反王传人将受限的谷王与李甄一并捉到跟前来,毫无疑虑地问及新帝去向,甚是胁迫,也显得理所当然。

两人却不知所言,俨然不知新帝去往何处,如今近况,有何能搪塞得了如此一位深谋心机的新君王,既理不清道不明自己与新帝出逃之故无半点干系,或从中知晓些什么,不得不令人生疑,而燕王恰是疑心颇重之人。

燕王身着一身戎装,挥起之剑徒架于李甄脖颈之上时,其便已宛如他可任意宰割的奴役,在拼力向暗暮无光的天爷寻求一丝转机,刹那间,反王的眸光透出一挂藏不住的忍,他竟觉其大抵无心要杀自己,只不过儆猴时需要他这只诱饵自己抬着头伸出脖子,他瞥时,谷王极怯懦地伏在地上,头似已深垢在土里长了根,他转眼见燕王恶狠威劣的神情在寥寥中失去耐性,于是紧要关头夺口而出道,“殿下,臣等必然顺服于您!即旧景已逝…又何故多扰?”

他所言,显而正中了燕王心地,反王扰的不是已出逃新帝如今身在何处,扰的无非是惶惶天朝,朗朗乾坤,天子亦不能不受悠悠众口所迫,他当是心悬着往后景象,李甄所言,便说到了反王心上。

燕王何等威风凛凛之人,攻城夺朝都不为毫虑,此时却颇有考量。

持剑空悬之际,李甄察言观色,乘机而上,他虽桀骜,也不糊涂,懂得变通,“殿下…不…”李甄与身旁跪首的谷王相睹片刻,眼色微转,“君上…臣叩见君上!…”尊上一声,延绵宏亮,大殿之内偶有回响….

此时燕王脑中盘旋道衍所明,旧朝得以攻破时,虽改朝换代,而把持纲政的仍旧是前朝那些旧臣贵族,要想顺利令万民甘心俯首,他等必然诚心为燕所用。

道衍不仅谋划此次反役全局,所思更是长远无疑。

燕王渐而敛容收手,剑柄朝大殿堂中一掷,刀锋使砚台挥墨笔摔碎裂,殿中恍而寂清,谷王瑟瑟作畏,久久不敢抬头一视,李甄俯首,躬身低伫在龙椅之下,心中自明,君臣若不成,牵连的必将不是自己一人,恐是整个李氏家族。思时心有余悸,冷汗藏背。

燕王脸面和缓,举动却动辄令人琢磨不透,“爱卿所言,在外人听来,俨是忠义了,若你今为此,故意言之…”

“臣之诚,言之切。”李甄稍抬头低望燕王神色,嘴角暗搐,眸光暗深,隐忍中燕王忽笑怵耳,“爱卿果然是忠君爱国之典范,不愧为曹国公之子,你若是故意为之,也当是为天下所表忠心则罢…”试问尤锋利,李甄只得顺势而应和。

“是。”

燕王稍往下躬着身,亲手将他李甄扶起。

与此之时在旁的谷王受唤,燕王身去回龙座,言语带几分刺厉试探,“抬起头来。”

“燕王兄…”皆知燕王气概一向孤高,如今临朝成君,当日卧薪尝胆,今日正屈无人一试威仪,谷王向来怯懦,燕王愈发怒不可遏,“本王叫你抬起头来。”

谷王巍巍俯跪而起,头顶冷汗浸透侧发髻,耳边隐隐拭下。

他便自作灵机一动,心中暗下功夫,随墀下一扑,涕泪交加,可怜横泣起来,跪倒在燕王身下的谷王假亦为真,真亦为假,攻城破宫,本就是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冠上弑侄篡位之名,如今他也来给自己添乱,实在令其怒恼中烧,“你如今作为,是想致本王于不仁不义之境啊!”

燕王语境间平疏,所警却令其人泛泛畏缩,也便不敢再泼张作势,“本王念在你与我为一父同脉兄弟,今日之事,且不与你计较,若是让本王知你再生事端,便以你头颅警惕天下人!”

“王兄明鉴…弟不敢再犯!绝不再犯…”

疯态作罢,谷王急忙抬袖拭泪,好自为之。

“本王今日攻城,即是以己命作筹,若此一战无成,白白浪费了数载辛苦起势,诸位军将亦与我为拼死相保之友臣,你等若能互尊互辅,自然于我朝有益,若是有人胆敢恣意谋犯私起,莫怪本王不顾情面,以儆效尤!”

如今旧朝即逝,新君正盛,确是戏一出屈居人下听天由命,何人敢犯?

“是”…

李甄俨然从阴狠君王手中换回一条命,是以忠实仁臣作筹,以世家尊卑作保,必将稍有忤逆而身首异处全族遭殃,此后步步皆以谨小慎微。

李府上下无不垂胸顿足,虽义愤,却又不敢言明生事,苦等李甄归府主持大局,夫人徐氏,痛心疾首,悲不自己,便晕厥一气,府中没了中枢,乱作一团,侧室那头虽日常张牙舞爪,关键时却缩回柳轩不敢生动,怕是自知若国公一去不回,自己也声名不保,便不敢胡乱行径。

“兄长随父而去,母亲病急,若是我这个女儿不此时自立,又有何人能维护阖家。”

“可是小姐,他们未必肯听信于您……”也难怪侍婢亦沁一语道破,六女李沐和如今在李家还无说话余地,身为家中幼女,自然事事要听从尊上,李家尚以家教严明闻名,再有侧室姊妹小姐们时时从中作乱,恐难为其随心所欲。

“柳氏是隐忍不形于色的,可她柳轩诸位小姐们并不如此啊,她们恐舍尽全力难为六小姐。”夫人徐氏床榻前,顾阿婆一向看势彻底,直言不讳,“你跟着和儿,若柳轩那儿有所异动,便以我之名予其府中掌权,国公爷一日未归,这儿便一日还是国公府,和儿便终能代为当家。”

夫人身危体弱之甚,咳喘不止。

“夫人所言是,您恐不能再受风寒,如今外面也不太平,若是您再倒了,便真要遭乱。”

年轻女婢雅瑟在旁满是忧心,前来扶夫人病躯睡下。

通院内,一闻燕反王入京,王朝将更改,李甄为前朝国公,亦是前帝器重之肱骨,若难逃判罪流放之道,莫说还会查府抄家,连同阖家人子都跟着遭殃,奴仆们就都吓得手足无措,有些心痛自己安危的早些紧着暗中偷出府去,想追回也是多举,如今只剩下残留余人观察张望,不知朝哪边顺势而倒,要是他们一去也一了百了,反而留在府上亦权当是些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小人,这些人,令人不屑去说,可如若从府里就开始乱必将父苦心孤诣的一世家业毁于一旦。李沐和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自恃幼弱。

亦沁在与其禀状,“府中后院,如今熙攘难平,都吵着出走的出走,要分俸的分俸,分物的分物,就是没一个愿意忠心侍主,甘愿同受的…”

李沐和平心静气,道:“此皆意料之中。”

“罢了,我老婆子陪姑娘走一趟吧…”

“有劳顾阿婆了。”亦沁起身推门请小姐,顾婆子过来相扶安慰,往北边后院中去。

果然一片喧嚷,争抢的争抢,评理的评理的,“住手!”顾婆子使出教鞭,挥打在后院正中的一棵光秃槐树干上,响声一片,挥打层皮,脱落下来,众人目瞪口呆,哑口无言,见小姐,躬身低伏在后头,“俗话说,人要脸树要皮,你们当真是同这死树一般不知死活,没脸没皮了,死树一载换身,不过受主人悉心照料,来年还能枝繁叶茂,若是只剩下残身,便是死活,也怨不得主人,仍得谢主人昔日荣恩,才得以一时丰茂,你们这些墙倒众人推的狗东西,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我们国公府是苛待了你们,此时便都弃暗投明去了?真令人寒心!”

李沐和脸色无变,招手即使亦沁拿出着什么来,众仆仍是不敢作声,后定眼瞧去,“这儿,是府中奴仆户细,记清了这府上你们的姓名身世,家眷筹碌,若是执意一去的尽管来我这报上姓名,还你们自由身便是。”罢又纷纷埋头屏气。

李沐和示意缓刻,“听着,小姐有话说。”人人听细听清,好怠不敢违待,“你们也算在府上待了许久日子,无论是新来或旧从,国公府中向来不缺奸佞无知之徒,如今世事有变,出了这府门,你们便俨是旧朝之奴,代罪之人能逃得出国公府,也出不了京都,空有自由身,徒难保全己。诸位想清楚!”

泛泛仆人意不能决,一众以为如今国公府也没多少时日,与其再加一罪∶逆臣之奴,不如早些脱身,一众以为国公若不倒,就终究有人庇护,无果成亡朝之奴,也便没有自己的太平日子。

几人左右徘徊不定,突闻偏门有人来,大小姐李未柔言明出声,语气平缓,眉梢势头,“好大的威仪…不知父亲又何时动过如今大的火气,六妹何故令己令全府心神不宁呢…”

“如何能像我们这般像个大家闺秀模样,遇事冷静,终究不过外戚养大的小姐…”醉心见她们一派胡言烂语,驳了一驳,“不如大小姐,三小姐如何模样,只知我们姐儿绝不会对公府放任不管,独善其身。”

“呵!我们自然不能放任不管…要管也得是长姐,你跳出来,可知道尊卑有序,长上为大…”李未柔身旁的三女李未枈直言不快。

醉心冲撞道:“你们又何知尊卑有别?我们姐儿……”亦沁转身过来,向其一眼警醒,“你今日,已说了许多话。“醉心不快,便也不能说。

“大小姐乃公府长女,是比将来少公爷还大一头的姐姐,也当是比各位都大的尊贵。”女婢平哩见势得势出来大喊。

未及众人瞠目,顾婆缓步前来,“小婢子所言差矣。”其眼神锋韧,言之坦然,“大小姐自然是府中的大小姐,可也得分得清嫡庶才对,六小姐虽为最幼,确是与之不同的嫡系,即算是上了宗堂,她的名字也是排在诸位小姐前头的,何止大小姐您,便是李氏宗老们来了,也得尊其声嫡小姐….故府中大小事宜,不论如今亦或是将来,身为嫡女,必是管得的!何况……”

李未枈气不打一处来,想上前理论一番,被身边人拉住。“何况夫人有吩咐,我老婆子前来,便是算准了你等会来此装腔作势,卖弄风头。”

李未枈之婢安哩不能忍,呛声呵斥,“是谁装腔作势,谁卖弄风头了,顾阿婆您虽大,又难能管到我们大小姐头上来呀!……”

顾婆伸手即扇去,打得安哩立而不稳撇过身去,只捂脸怒目,“小小奴婢,也敢冒犯到主子头上,夫人之命你敢违?”

“来人!将柳轩小姐们请回去!这儿自有六小姐做主!”顾婆此话一出,令众人错愕,见李未柴仰着头,“你...你!”

顾婆朝她不失礼地点了点头,且环顾四周厉肃地道,“你们,是不将夫人之命放在眼里了吗?”府役虽对柳轩之势畏惧三分,却也不敢违逆主子,彷徨间动身便将其人围住。

“小姐们请!”“小姐们请罢!”那声音格外刺目,柳轩人已是灰头土脸,泛泛心内怀恨,又无可奈何得了,便闻脚步声延绵至几米之外去,已绝于耳,她人从偏门而退...

“亦沁…”众人喘息眨眼间,她继续清点,持薄扬起声,“明安堂奴仆二十五人,上奴六人,中侍九人,下仆十人…憬堂,奴仆二十一人,上奴六人,中侍七人,下仆八人,繁堂,奴仆二十人,修宇、志宇、合阁各为十七人、柳轩,奴仆十六人…内院四十五人……”

“其他中堂十人,晖堂七人,事中轩,私医塾,各门户的,共计二十奴。”

“上奴是近身侍奉主子的,入府先,自然出府为先,若是有要出府的,尽早报上姓名拾了银两….”顾婆旁作提醒,亦沁也说,“上奴出府,体恤多十两银钱,划了奴薄,便可出府返家。”上奴们却左右相看,俨是把小姐的话听进去了,心有不忍,尤以刘奴为首当头几人伏倒在地,“六小姐深明,公爷夫人待人仁善,奴们不愿而去,愿留在府中。”

接着便都是附声跪倒的,“奴等愿留在府中…”于是无论上奴小奴皆不以出府为由头再敢声张惹事。

亦沁陪李沐和回阁之时,宫使回来禀传消息,说是朝中变动,燕王要与旧朝故臣们理理国事,叙叙旧情。

“所以留了国公爷在宫中?”

“是。”亦沁与醉心却实在不假疑虑,“叙叙旧情?有何旧情可叙?虽说反王乃先帝之子,今帝之皇叔,可其远赴封地与我们家公爷鲜少来往,莫非也有旧情要叙不成?”

“此次开城迎逆的不止国公一人,还有谷王…谷王与燕王是亲弟兄,还有京师公侯,亦是皇亲国戚。”宫使如此回禀…

随行穿过阁院之内水廊,涉径往庭中去,“国公爷奉命与燕王此役对峙,如今燕王胜,若其登皇帝位,府中可否逃此一劫啊?”

“…”醉心自说自语,“公爷定能平安回来,说清…且等一切说清便好了。”

“入宫未归的,还有什么人?”李沐和在问。

“除谷王,还有安王,兴侯,蹇尚书,张都司,翰林学士等人。”

亦沁坦言,“公爷乃率军与之抗衡之首,即便燕王不介怀,难免反军之臣不心生嫌隙。”

“燕王是远虑之人,他不会不知,国公手握几十万兵马曾与之抗衡,如今也并不是毫无可用。”尹仅道。

宫使下去时,尹仅按例给了他多些赏钱,“要你暗探宫内局势,如有异动,速速来报。”

“是。”

李沐和几日为府役之事徒劳,未见母亲徐华樊身体有何转寰好转,便不能安心,此时要往繁堂看望。

堂外就已见人多眼杂,再不然,檐中的仆人回报,“是外祖夫人在房中。”

李沐和往内室跨进,三三两两的奴仆站够了整间屋子,她来到几人身前,才与一贵着白鬓老妇久别相见,“外祖。”

贾老夫人和蔼慈目,“和儿,快过来外祖这儿坐…”待沐和落定,她复说,“我啊瞧着你母亲久病不愈,无人照料,便多过来照看些,外祖我虽人老但还是谙事的,有什么不知的,他们也好问我。”

“是,外祖费心。”沐和愁容不显藏于心,从小在身边长大的,贾老夫人怎会不知。见夫人睡得安稳,她等不忍打扰,便与沐和退往外堂中。

其握住沐和的手,“这几日熟不太平,府中诸事皆要你看管,可累着了?”

沐和反握贾老夫人手,“外祖,孙儿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这便好,我是怕你在这国公府中无人倚仗,受人白眼。”

沐和感念时,撇开不说,“外祖莫担心,有顾阿婆在身边,自然是不会受人白眼的。”顾婆望去,众仆面相舒展。

贾老夫人言笑道∶“顾婆子原是我身边的,你母亲出嫁时跟着来了国公府,想想也有十余载,嘴巴子厉害些,你可别怕了不成?”

“顾阿婆嘴巴厉害些,可句句皆在理。”醉心回答。

贾老夫人不禁问,“是嘛…顾婆子,你啊你…”

几人相觑散去些忧,笑颜渐露,一会里头的奴人来话,夫人醒了。便皆往内室去,见徐华樊倚坐在床前,下人忙上前搀扶,老夫人瞬而双目噙泪,握着女儿的手是又抚又揉,“你们国公也不是一夕为臣,如今能做到如此,必是轻易下不了台,你又何故把自己怄火成这样……”

见两方在面前哭泣愁思,沐和亦是感同身受,只能一旁支持宽慰,忽而堂外脚步匆忙,人员急促,还未及出去打探一番,外面的人就已进来,侍头楚萧奔奔忙忙,从外堂里赶,珠白锦帘外急声来报,“国公爷,公子们,皆回来了!”

徐华樊眉眼大展,喜极而泣,“瞧这侍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在哪,快快进来…”贾老夫人拭目以待,李沐和心头释然起身,在座前以迎,一会儿帘外未见其人已现其形,列数行礼,两公子伏跪在地,国公李甄躬身拜礼,“让外母担忧,实属婿之不孝。”徐华樊床边枕头哀泣,百感交集。

“让外祖担忧,孙儿们不孝。”贾老夫人之欣喜皆写在脸上,连连上前,奴仆掀起帘子来,一众往堂外去,“起来,起来...你们能回来,便是于我老妇最大的仁孝!”

几方悲喜参半,不知是喜是忧,孙儿过来搀扶外祖母落座。

言谈间,两儿问及母亲之病症,问已有多时,是否吃药,可有好转,再询不如一见,“她便来了。”贾老夫人双目泪拭了又拭,见夫人徐华樊收拾整待,才来见过众人,沐和默首掩悲喜,而静随母亲之后,其大病仍未愈,不可怠刻,诸位大喜过望…

“父亲,兄长。”

两小爷起身相迎,国公爷说话,“和儿,这两日你可受累了。”沐和应,神色平静,徐华樊已连连拉扶两儿之手,说竟说不出道也道不明,眼中尽是所思所想,令人看得怜恤。

其在李末休怀中哭吟,李甄看不过,起身将妻扶稳,“母亲这是做什么,吾等不是已经回来…”

贾老夫人见人人无事,便是喜笑颜开,“她啊,确是太思太忧了。”

众人转悲而喜,小四爷李末值不忘巧逗,“母亲便是想二哥做的一手好羹,想馋了吧。”徐华樊无怪,却也要来敲打儿子,“值儿…”言罢又在二儿身前抚顺一番,众人心笑,本愈笑愈欢,却偏巧柳轩柳二娘子柳明絻也登门而入,净着一身粉色桃纹青衫裙,头嵌银钗步摇,苦楚勾起口中喋喋不休,“公爷,公爷,您总算回来了。”

婀娜娉婷,曳姿妙态,靡靡含情声,顾盼流星眸。

她柔弱不能自持,竟险些倒在门楣之上,李甄过来相抚,柳明絻泪释下两行,模样娇柔,拥倒国公怀中撒闹起来,“夫君,夫君……”

她承欢时,帷帘旁立着的顾婆说了话,“柳娘子请自重,老夫人仍在此呢…”

柳明絻敛容收手,身形往前端了端,正经地朝贾老夫人的方向俯态拜了拜,“外祖夫人,二娘不敢,只是几日未见夫君,实在对夫君难忍忧思……”说时指在眼间久拭着泪。

堂上倚坐的徐华樊脸色无变,一时不知为何头脑昏迷,片刻倾倒,旁人慌忙来扶,李甄一头弃之前往去,栽倒徐夫人身前,“夫人,夫人……”

急传府医,几头又是忙得不可开交,便是柳娘子自愧自省回了柳轩,夜尽初晨,那头也又使奴子侍从来人,小姐来了几位,纷纷是来看过夫人病势的,时过半晌,却见李未枈道:“父亲,嫡母固然是安稳了些,可我娘呢…她也是对您几日未归忧思不已的,父亲为何不去看看她。”

李甄回头环顾,若不是老夫人身微体重而已回休勉,皆不知其听闻该是如何。

“荒唐!住口!你可见夫人现今卧床不起,你们非但不忧不伤,竟在此说些无关紧要…”见势不妙,李未柔掷地一跪,“妹妹乃是思母之忧不忍,父亲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又与李未枈一齐伏跪,一齐求恕,“为母之忧?夫人岂非你嫡母矣,你可知孝悌尊长?即便是为父我,对你嫡祖母也是礼敬有佳,不敢有半分懈怠…”李甄手指其斥责道。

“未枈从来不曾不尊嫡母,可母亲确是是女儿生身母亲,女儿怎又不懂孝义了?”…

啪的一声,滚烫的巴掌打得众人惘然。

柳轩那边,堂室浑烛之中,柳明絻守灯等候,莫不然忧寡,“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面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发梳在手,思绪往上心头,“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老奴子不知怎可安慰,便携她人说事,“娘子何故如此?如今大小小姐皆已长成,正是花容月貌之时,嫁得好夫婿,娘子自然身份不同,何为一时之忧?”

“你不知,我那三妹儿前朝为帝妃,如今反王临朝,也不知败落成什么…”柳明絻含泪盈盈。

刘奴拾起发梳,抚发宽慰,“三小姐虽入宫成了文帝柳妃,终究是我们安远伯爵府的嫡女儿,反王终究会看在老伯爷的面子上有所顾虑罢……”

柳明絻不能决,愁意不能解,“伯爵一族富贵满门,受太祖以累世之恩,即便是燕王,也不得不谨慎处置…”刘奴反复劝告之语,令柳明絻心头愈重。

沉寂几何,谓,“我几时能见到父亲?”

二人对视一明,刘奴眼界恍然,“…过几日乃太夫人归府之日,到时许多亲故皆会来赴宴叙旧。”

“既然如此,你去请,便说是公爷有愿请伯府家来。”

她眼中繁杂,神情渐深时,门外但有人来,外面忽而喧喧躁躁,引得柳明絻心绪更加衰竭,刘奴只身往堂外见,见几位小姐们挣扰着往这边走,愈是步履匆忙,李未枈的泪就愈是来得猛来得急,刘奴躬身去扶,“三小姐这是?”

李未棠也神情静默漫不作声,李未柔脸色更是寡淡。

“这是怎么了?”刘奴向跟从的安哩打探,奴子也是不知所以,迎头被国公训斥了出来,李未枈不回房反掩面泪浓往内东院奔去,急遣人跟着,李未枈迫不及待登阁向娘母去。

听闻外面哭啼又问询,柳明絻的神暮早被惊扰,“母亲。”柳明絻素面常服,这时正要迎面而来,“听刘奴说,母亲还未睡,女儿便进来了。”未等五小姐李未棠说罢,李未枈如同受屈鹿羊般的可怜模样便要倾泻一完,“娘,父亲…父亲说女儿不仁孝,不尊嫡母,可女儿不知错在何处,明明您才是我的母亲!”

数尽大胆,柳明絻神变,挥掌一下打在李未枈脸上,印记鲜红,是真下了重手,“胡说八道。”

“娘,你可还是我亲娘!”李未枈方未消停的怒气这会儿冲天似的,脸胀得血红,手足无措。

“正因我是你娘,才不能任由你口出狂言!”

李未枈心情不畅,言语顿挫,“我…我…”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一晃往外夺门而出,谁也不及拦下,愈加大声的哭啼便已随奔走尽回廊散去……

雾色蒙蒙,树影隐隐绰绰,烛光微稀,照在染画瑰形的窗格上,旁边的顾婆在轻声说了句,“天快亮了。”

李沐和枕在母亲一旁守夜,“小姐,您回去睡吧,由我在这守着夫人。”

“是啊,小姐,夫人想是无碍的,您与我们回去吧。”亦沁揉了揉眼皮,在灯下站了三四时辰,也已困乏得很。

婢子来扶,沐和才起身站定,“劳烦阿婆…”

“诶…小姐您说。”顾婆端身细听时,沐和方说,“母亲醒来,莫要提及二位小姐来此之事,以免其费神。”

顾婆答应,向房中请过礼三两人才出了门。

侍从在前面掌灯,沿廊而上。亦沁在问,“小姐哪儿不舒服?婢子帮你揉揉。”

沐和指着脖颈,边走边揉,许是落枕,那儿酸痛得很,沐和的忧虑有所消散,许是柔风吹着,吹得人心都有些迷蒙,她竟然一时感觉不到。

愈往上走,风愈大,天色愈渐明朗。

她低着头,悄无声息地…而一人眼前在立了,她却未发现,只是一眼才瞧见他的鞋履...锦带...愈往上探,身旁之人皆已齐声行礼,“小侯爷!”“小侯爷!”

何人。

李沐和往上一仰,自身处一副剑眉清逸,浅笑安然之面庞挂有朝露般深透之眼眸注视之下,他眼下李沐和眼界朦胧,见她衣衫正于风中飘拂如柳。

他不回声,仆人不敢起身,虽俨是眼中勾弦似的,相视与李沐和之言语迟迟,“沐儿...”

她抬头隔着雾般,“孟师兄所为何事?”

“无事,便来看看你。”仿佛将要沉下之蔼,仍细微明却又寡清,“师兄来得早…”言下之意。

“…”他眼中含了月光,泛着朝阳,“我专道来看你,不可?”一时令周遭仆人皆顿促,此话明之说予李沐和一人听得。

“...多谢。”沐和不知言何,要走,孟逸却拦,“听下人说,你头疾未愈…”他竟抬手要来抚沐和头,众人一时竟是转身退开,皆似蒙了眼锁了嘴,当作什么也未在发生。沐和拦下,只用掌心相阻,“师兄勿扰,我已无碍。”

“瞧瞧…”孟逸话轻如浮尘,又如晨风般柔顺,渐抚过沐和额首,挨过眉蹙发梢,“疼吗?”

询之颇缓,便连动作也是轻柔极缓的。

“…无碍。”沐和已收了神色,额头低下,退至与之相距不语。

只是愈退后,他愈往前,愈发靠近,直至氤氲雾渐散去,沐和才发觉竟是其护己于身侧,遂破险要撞上栏栅,笑已浅露,“多加小心。”

沐和未晃过神来,“孟师兄可要回去?”

孟逸无言,静静视之,以为她要问,便已告辞了。

“你且等等。”孟逸一言。

寂清时,与其驻足亭中,眼眺初阳浮起而渺雾中,独此处有他们二人,宛如揉于清晨之中,孟逸挽手沐和亭边坐下,亭上石凳坐而有些微凉,“我给你的药,记得吃下。”

“是。”见其收下,孟逸向前静端,她如晨曦清雾般模样,安静淡然,是装饰不比之清丽。“真美!...”他的声息些许模糊,沐和抬头他已侧目,她枉然,“怎么...”

“无事,我是说....你身后的景致...真美!”引她往身后回转望去,阳浮过雾层,亦不知是雾消否,柔光已然落入亭下绿林,落在亭中一对人身上,他们靠在栏边瞧,墙外之瓦檐,楼阁愈加浮现…

反倒孟逸之注目已从她眉眼间落下,瞧向绿林中,拂柳渐少,飞絮风中遥遥,日头下愈加清晰,孟逸一时想起东坡诗一首吟来∶“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

天涯何处无芳草…下句他未解,时与她相视,目光停注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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