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宫中。
宴会上觥筹交错,老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龙眸微敛,心情很是不错的样子。
长公主周姳瞅准时机,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向皇帝进言:“父皇,儿臣有一事想进言。”
皇帝微微睁开眼,看着长公主,面色喜怒难辨。
他拿起桌子上的酒杯,缓缓移至嘴边:“哦?姳儿,今日宴会的日子,你有何事要谏言?”
周姳下意识地忽略了老皇帝语气中的警告,身姿挺拔如松:“父皇,近日儿臣听到一则传闻。祁家有巫师借祈福为名,让祁大将军的嫡长孙祁安中毒甚至险些丧命,幸得定北侯夫人宴霜清机警,这才识破了那巫师谋财害命的阴谋。”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个躬身,才继续道:“宫中方士法师众多,儿臣实在担忧。在此斗胆,请父皇以此为戒,保重龙体。”
皇帝听了,晃动着手中的酒杯,没有说话。
右侧的王贵妃却是先着急了,毕竟,长公主说的巫师,当初她可是对其赞赏有加的。
她连忙开口:“姳儿,你此言差矣!”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圣上御极多年,平昌朝风调雨顺,有奇人能人、奇门异术,亦是应有之义。至于那祁家逐巫一事,内情尚不明朗,便真是那巫师一念之差,也不可因那一人之过,累及天下啊!”
长公主听了,眉毛一竖:“贵妃娘娘,你三言两语,将那害人之术说得这般轻巧,莫非娘娘也懂此等法术不成?”
“何况,古来多少帝王将相为求长生不顾一切,可到头来,有哪一个求得了?”
“万一中间有人心怀诡念,伤及父皇,这责任难道是您这位贵妃娘娘,担待得起的吗!”
王贵妃顿时泪盈于睫,可怜巴巴地看着皇帝:“皇上!我不过是好心劝慰,长公主怎这般想我!”
“皇上,您可是天子啊!圣上英明,那些方士纵有天大的胆子,难道敢欺君吗?”
“长公主便是怀疑我,也不该怀疑您的威严啊!”
周姳闻言心中怒意大起,她刚想开口,却被老皇帝打断:
“好了!都消停会儿!”
王贵妃听话地闭上嘴,只是一双狐狸般妖媚的眼睛,仍旧可怜巴巴地看着皇帝。
周姳忍不住再次开口:“父皇,儿臣——”
“——够了!”皇帝突兀地一声咆哮,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砸,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场上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战战兢兢地跪倒在地:“圣上息怒。”
皇帝长呼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有暴雨将至之意:“朕说的话,没听见是吗?长公主殿下!”
周姳被父亲这句诛心之言刺得眼眶立刻红了。
她低下头,跪倒在地:“儿臣不敢。”
皇帝冷哼一声:“不敢?我看长公主倒是大胆得很。”
周姳听得心里更是难过,可因为不觉得自己说得有错,只得闭着嘴,连连重重地将头磕在地面上,砸得额头快要渗出血来,也没有停下。
皇后在一旁,看着爱女受伤,心中暗急,可也不敢阻止。
她只得暗中观察着皇帝的表情,直到对方脸色缓和了些,才连忙起身,行至皇帝身侧,为皇帝夹了几筷子小菜:
“陛下息怒,姳儿她也是担心您的安危。只是小女儿家冲动了些,说话有失分寸,陛下责罚她便是,莫要因此气坏了身子。”
“来,陛下您刚刚饮了不少酒水,还是先吃些热乎的小食,暖暖肠胃。”
皇帝虽未阻止皇后的举动,可面上却依旧冷淡:“朕看来,这担心,倒是未必。”
王贵妃眼睛一转,也跟着在旁边求情:“皇上,长公主心意自然是好的,可有时候啊,好心好意,难免会被些不怀好意的人蛊惑。”
“臣妾听说,那位向来不畏直言的海谏官家的夫人,近日多次上门拜访长公主呢。”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哦,是吗?”
周姳额头触地,长跪在御前。
她知道王贵妃的意思。
无非是让她把今日触怒父皇的罪过推给海谏官。
这样,既替圣上找理由除了这个总是触怒圣上的犟骨头,又让她和母后欠了一份人情。
更重要的是,朝中文官多青睐于文质彬彬的周珲,可海谏官是其中少有,坚持礼法“无嫡立长”的高位文臣。
若能把他除去,哪怕只是贬去异地,也能大大减轻周珲夺嫡的难度。
可周姳心中自有骄傲,一人做事一人当,怎能推诿他人?
而且,她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伤害了这样一位忠心为国的好大人!
想到这里,周姳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坚定:“父皇,今日之事皆是我一人意愿,与旁人无干!”
“神仙法术虚无缥缈,纯粹无稽之谈!父皇,万万不可沉迷于此啊!”
皇帝听了,却没有半点怒意,反而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啊,公主大了,有主见了。”
周姳面色松了些,可一旁的皇后却吓得几乎握不稳手中的筷子。
毕竟是相处数十年的枕边人,她如何不知道,只有皇上下定决心要对人下狠手了,才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努力掩盖住心中的寒意,斟酌着,又给皇帝倒了一杯热茶:
“陛下,姳儿再怎么长大,终究是你我的亲生孩儿,心里也是挂念着她的父母的。”
“更何况,姳儿今天虽是冲动了些,可俗语有云,话糙理不糙。”
“臣妾以为,方士之术虽有其玄妙,但过犹不及,确需审慎对待。”
皇帝静静地接过热茶,看着茶水蒸腾而上的热气:“皇后,也赞同长公主之论?”
皇后身子微不可见地一抖:“臣妾,也是关心……”
哗——
滚烫的茶水被皇帝直接泼在了皇后的衣襟上,顺着流入她的脖颈,瞬间皮肤通红一块。
他厉声斥责道:“朕行事,何须旁人置喙?皇后,安分守己,方为后妃之德!”
此言一出,宴席上本就落针可闻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长公主看着母后当众被父皇这般责辱,急得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却被皇后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了。
皇后忍着脖颈处传来的刺痛,低下头请罪:“皇上,臣妾与姳儿对陛下的心意,天地可鉴!”
“至于今日之事,女不教,母之过。若陛下认为姳儿或是臣妾行事不当,便请都责罚臣妾吧。”
长公主怎能接受母亲替她受过,连忙大声道:
“父皇,母后是关心则乱,请您不要怪罪于她!今日若有错,便是儿臣今日说话过于直白,甘愿领受责罚,但请父皇对我所说之事,考虑一二为好啊!”
皇帝见状,怒意难平。
他一拍龙椅,震得满室皆惊:“好啊!母女情深,倒显得朕不是人!”
“尔等既如此执迷不悟,朕便成全尔等!来人,将长公主与皇后即刻送回宫中,禁足三月,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众人皆噤若寒蝉,恨不得把头埋到地底下,目光不敢与盛怒中的皇帝相交。
长公主与皇后,虽面色惨白,眼眶通红,却也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保持着仪态。
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恭敬行礼:
“臣妾领旨,谢陛下恩典。”
语毕,她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随后便转身,在宫女的引领下,缓缓离去。
长公主紧随其后,临行前,她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以一种几乎不可闻的声音对皇帝说道:
“父皇,儿臣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我大好河山。望父皇明察秋毫,勿让奸佞小人蒙蔽圣听。”
言罢,她未待皇帝回应,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宴会厅。
“贵妃,刚刚长公主说,是定北侯夫人逐了那巫师?”皇帝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沉声开口。
王贵妃眼见皇帝的怒火有了波及的对象,还刚好是害她儿子失了亲王位置的罪魁祸首之一,心中暗喜。
她不动声色地添油加醋:“是啊,陛下!那巫师我也见过,年迈持重,这次也是因为祁老将军的妹妹多次邀请,又怜惜那祁家长媳徐氏因丈夫早逝而失了神智,才登门做法呢!”
“本来臣妾听说啊,那徐氏因着大师作法,每月已能有几日清醒些,也不知如何惹了那位新妇,竟被这般丢脸地逐了去!”
皇上看了身旁的隋公公一眼:“明日,你去宴相府上一趟。”
隋公公低下头:“是,圣上。奴才明天一早便去宴相府上,请宴相觐见。”
“恩……三日后吧。”皇上顿了顿,“说起来,宴相身为朕之肱骨,听说女儿们如花似玉,聪慧机敏……”
隋公公会意:“奴才明白。会让宴相带上他的女儿们一同入宫。”
王贵妃连忙插话:“陛下,那宴家二女儿是珲儿的良娣,是个有心思的。见我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主动留在我宫里照顾,还日日到佛堂,说是愿为皇家抄经祈福呢!”
“是吗?”皇帝这才把眼神落在王贵妃身上,似笑非笑,“能入了贵妃的眼,倒是她的福气。”
王贵妃被皇帝的目光刺得心里有些哆嗦:
莫非皇帝看穿了她……
但自古婆婆给儿媳立规矩,天经地义!何况宴婷婷还不是她的正经儿媳……
这样说来,宴婷婷能有机会被她教训,确实是福气!
想到这里,王贵妃顿时娇笑道:“陛下这么说,臣妾倒是受宠若惊了~~”
那理直气壮的模样,销魂的小尾音,让皇帝不自觉移开了目光。
*
宴府。
宴霜清刚步入正厅,便听到宴丞相一声怒吼:
“宴霜清,你干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