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爷爷讲过一个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唐朝有个叫李勉的宰相,为人刚直不阿,做官清廉公正。他在做开封府的府尹时,曾经审理过一起盗窃重案,囚犯当堂喊冤,苦求大人开恩,放他一条生路。李勉见该犯颇有些气度,不似奸恶之徒,当即询问了他的案情,得知他是因为强盗的威逼,才落草为寇的,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免去他的死罪,又悄悄放走了他。这个囚犯很幸运,他遇到的是李勉,不但没死,还很快恢复了自由。他出狱后,去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做起了绸缎布匹的生意,并很快发迹,又于一处偏远的地方娶妻成家,过上了富裕安稳、呼奴唤婢的风光日子。多年以后,李勉遭人弹劾,被朝廷罢官免职。一贯的心胸坦荡,处事泰然,让李勉感受到的不是‘凤凰落市’的悲凉,反而是‘无官一身轻’的洒脱。他一身布衣飘飘,告别了天子脚下的繁华,踏上了回乡长路的悠然。途中,他遇山游山,遇水赏水,走出了另一番的自在和享受。有一天,途径一处僻静的村落,不期与当年的那个死囚相遇。曾经的死囚遇到了昔日的救命恩人,一时间喜出望外,他热情地将李勉邀至家中,盛情款待一番后,留宿客室。入夜,曾经的死囚同妻子商量,救命之恩当如何报答?他的妻子说送李勉一千匹上好的绸缎。他说不行!那可是救命之恩,身外之物,不足以报。他的妻子又说,那就给两千匹吧。他还是说不行!身外之物,不足以报。他的妻子眼珠一动,很干脆地说,大恩难报,不如杀之。他听了,心里一动,爽快地答应了。”
“进入师范学校的第一年,在一个周六的冬夜,我独自一人躺在宿舍里,也曾读过这则《故囚报李勉》的故事,结局是故囚派出的刺客得知真相后,连夜返回,取了这对忘恩负义之人的首级,面呈李勉。当时,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外面黑乎乎的,冷风吹着几根干枯的树枝,鹰爪似的拍着窗玻璃,吓的我心惊肉跳,哆嗦着扔掉那本书,猛地钻进被子里,头也跟着钻进去,又将自己裹了个严实。不知过了多久,一泡尿憋的我肚子生疼,也不敢出去。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弯着腰跑去厕所,却好久没能尿出来。从此,我再也不敢触及此类的故事。故囚到底是基于何种心理,要恩将仇报呢?”
“故囚的妻子说了,大恩难报,不如杀之。”
“李勉和故囚的相遇只是偶然,并没要他做出回报啊!”
“爷爷说,李勉作为恩主被削职为民,出现在故囚面前,虽未要求报答,然而恩非寻常。一条人命的恩情,大过天地,如同再造,怎能不报?又以何为报?此时的故囚思来想去,报恩的成本太过高昂,他既不想付出该成本,又想了却此恩情,以寻求心理平衡,内心的善恶快速交锋。故囚的妻子与他一起生活多年,早已做了他肚子里的蛔虫,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当故囚人性中的恶占据上风,心里涌起杀机时,便自然而然地引导并借助他妻子的口说了出来。爷爷还说过,相由心生并不是绝对的。只因李勉被故囚的外貌迷惑,错看了他,而险些命丧其手。”
“爷爷真了不起,他的话总是充满了哲理。比如《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齐莫多,他虽然生的丑陋可怕,却有一颗善良勇敢的心。而副主教克洛德一副道貌岸然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颗阴险狡诈的心。”
“小松长大了,会成为一个懂得感恩的人。”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注意到没有,我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仅有的三颗虾酥糖给小松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抿紧双唇,咽了一下口水,高兴地接过去。剥了一颗,送到奶奶嘴里。又剥了一颗,送到爷爷嘴里。剥开最后一颗时,她再次咽下口水,小心地张开嘴,咬下一小半,将另一大半送到弟弟的嘴里。她做这一切时,真实而自然,是那样的可怜又可爱,令人心生疼惜。那一刻,我更加坚定了资助她的想法。”
“你想以什么样的方式资助小松?”
“匿名资助。”
“匿名资助?为什么?”
“如果不想让‘碗米恩,斗米仇’的事发生,匿名资助是最好的选择。”
“匿名资助是不是类似雾里看花?受助者只能隔着一层想象的纱,想象着资助者的样子,感念着资助者的雪中送炭。在这样的想象中,一切将会变的更加美好。”
“你的这个比喻很好。有时看的不真切,反而会加深美感。人与人之间,若是处在一种特殊的关系里,相见不如不见。无论是在物质层面,还是在精神层面,人生来都是要求平等的。而资助者和受助者之间,是难以平等的。通常情况下,资助者的内心是轻松优越的,而受助者的内心则是焦虑不安,既自尊又自卑的。彼此见面时,资助者的言谈举止若有不慎,即便是无意的,也会让受助者在心理上产生某种压力。当这种压力慢慢积累,不断放大,演变为过重的负担时,极有可能会扭曲人的心理,甚至会泯灭人性,‘碗米恩,斗米仇’的发生也就成了必然。”
“海明威曾说过:两年学说话,一生学闭嘴。话说的好了,是开心的钥匙。说的不好,可能就变成伤人的利器。来自语言的伤害是无形的,却是深刻而长久的。”
“兮和小城,巴掌大的一块地方,虽然历史文化厚重,民风也还淳朴,但流言即使在一小撮人的嘴里照旧能飞起来,飞的满城风雨。”
“是呀,人言可畏。前年冬天刮起的那场流言蜚语,旋风似的,将一个女孩儿抛入柳河,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现在想起,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我是一个离婚的女人,独自抚养涵墨长大,不但将日子过的风生水起,还有能力资助孤儿,这件事一旦传出去,落在小城一些身处困境者的耳朵里。若是勤劳善良的人,会自愧不如;若是为人懒惰,又内心龌龊的人,难免要恶意中伤。小城的流言一夜之间又会飞起来,我可不想成为好事者的活靶子。”
“还是你想的周到。”
“刚才你也说了,资助小松的路很长。而明天呢,会不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谁也无法预知。兼职做医药代表这几年,身边同行暴富的事例屡见不鲜,我不是没有心动过。然而,一想到那些病人及其家属的愁苦,又如何忍心违背最初的设限?如今房子有了,再买上车子,便是我退出的时候了。月朋的生意总是做的不顺,我在资金方面帮不上他,也只好在生活上经常接济一下子玉和望舒,减轻一点他养家糊口的压力。对小松的资助,我只能保证到她小学毕业,升入初中以后,如果我的经济状况不再允许,而子玉的日子还是没能好起来,我会停止对她的资助。不过,我会善始善终的。我将提前找到接替的人,将资助继续进行下去,直到帮小松完成学业。”
“你看问题从来都是长远而透彻的,做事从来不会陷入被动,总能进退自如,实在令我叹服。”
“资助,是一颗高尚的灵魂面对贫苦弱小者生发出的一种慈悲,无需对方回报。它最好的开启方式,应该是以资助者不被内心或外在的任何东西绑架,在没有私心和经济压力下的自觉付出。从而让受助者在接受资助时,既不会产生自卑的心理,又能感受到彼此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是被尊重的。如此,所谓的‘碗米恩,斗米仇’又从何而来?”
“你是说世间本无斗米仇?”